二十年後的作業 第8節

竹澤真智子老師:

祝賀您退休!

今天給您寫信,是有事想和您商量。不過只在新年時寄寄賀年卡,現在突然談起什麼有事商量,也許會讓您覺得為難。可我無論如何都想聽聽您的意見,請您原諒。

竹澤老師,我有結婚的資格嗎?

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在心裡發誓,這輩子絕不結婚。我父母的關係一直不好,老師您知道我家當時的情況,我想您應該能理解。

父親因為一次很小的過失而丟了工作,之後便成天泡在酒缸里,咒罵著自己的壞運氣,對母親暴力相向。母親則一直任由父親施暴。對於母親的不反抗,我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議。

父親基本沒有打過我。我想要是真遭到他的毆打,也不會有人來幫我的。所以我下定決心,自己要變得強大起來。我完全不能容忍那些仗著自己是「男的」就氣焰囂張的傢伙,於是在學校里也常常和男生們對抗。

因此,那次才和辰彌吵起來……關於這個,我不再多寫了。

我以為不斷向老師您道歉,自己便可以補償些什麼,所以每年都在賀年卡里寫下自己反省的心情。可是,當我進入社會後才意識到,這反而刺痛了老師您的心。如果再為這事向您道歉,也許會讓您更加介意。因此,我便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從那之後就只向您彙報些愉快的事了。

從某年起,我寫給您的賀年卡的內容突然變了,就是這個原因。

其實,我沒意識到的事還有一件。

母親曾在縣立醫院當護士。直到我從事了和她相同的職業後才知道,縣立醫院裡的正式護士每周必須值兩三次的夜班。可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未在晚上離開家。現在想來,也許她是為了保護我,為了不讓我被父親傷害,而特意不上夜班的吧。要是能問問她本人就好了,可當我注意到這個事實的時候,母親已經不在了。

在這個世上,有很多事,為了不至於回首已太遲,必須時時留心在意。於我而言,現在最在意的莫過於辰彌了。

我和他都是獨生子女,從小青梅竹馬,家庭環境也相似,就像親人一樣。那時我處處想占男生的上風,對他我也是像姐姐一般。

「作業做完了嗎?」這幾乎變成了我的口頭禪。當我得知這句話傷害了他的時候,不禁難過地哭了起來。雖然總把男生女生什麼的掛在嘴邊,其實我不過是想居高臨下地對待人罷了,這種想法和我父親有什麼區別?

事故的導火線是我的虛榮心,我一直抱著這樣的罪惡感。同時辰彌也覺得那起事故是他的責任——因為自己邀良隆君過河,因為自己吵了架。他一這麼說,我就會反駁說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傲慢地詢問他作文題目,然後就沒完沒了地循環「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我和辰彌都是真心這麼認為的。可是,我們沒有意識到,也許我們也在享受這種感覺。一旦遇到什麼自己不夠努力而沒做好的事,就認為這並非因為沒好好努力,而是「我是不能得到幸福的」的罪惡感導致的,可以說把這種罪惡感當成了一張免罪符吧。

這麼多年,為了不失去這張免罪符,我們一直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並開始交往,也有一段時間相信那就是「愛」,但卻從沒考慮過結婚。

一定要扔掉這張免罪符。我這麼想著,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有一天,辰彌開始躲我。我那時覺得,原來一直沉溺在罪惡感里的只有我啊。他和我交往時,是裝出一副抱著罪惡感的樣子來的。現在他膩了,就想拋棄我了。

本來該我甩了他的,結果卻被他甩了。對於這個事實,我很受打擊。老師,您可能會感到驚訝吧,我的自尊心到底是有多強啊。

杠上辰彌的那句「趕緊釣上個醫生或是公務員,和他結婚吧」,我對朋友說:「什麼人都行,只要是公務員,就介紹給我吧。」也許是工作時常常看到醫生們令人厭惡的一面,私下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們了。結果,熱心的朋友真的通過熟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公務員。

他叫做大場敦史,和我同年,是一位在N市的高中教社會課的老師。

第一次和他見面時,我……想起了老師的先生。那天,只要是不涉及發生事故的那部分,真是非常快樂。雖然直到如今才對您說,但那次拾落葉,那次野餐,我真的非常開心。

老師的先生非常溫柔,和開朗爽快的您非常般配。聽說便當也是您先生做的,我很吃驚。作為一個孩子,我心裡暗暗感激,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男人,還少年老成地考慮,要是和這樣的男人,說不定也能結個婚試試。

這些事明明已經塵封在我記憶深處,可和我男朋友在一起,我便會一點一點地,回憶起那天的快樂。他們並不相似,他也沒有請我吃過他做的菜。真是難以置信。

我覺得,好像無論我說什麼,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他都會包容我。內心的衝動驅使著我想將至今為止的人生全部告訴他。可這麼做的話,就和用「免罪符」沒什麼兩樣了。

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我的家庭環境,聽我說那天發生的事故。性格溫柔的他就算沒那麼喜歡我,也會願意接受這一切吧?這麼做是不是非常卑鄙?我覺得一旦提及這些,我一定會無法控制,所以和他在一起時,總是說些不痛不癢的事。

可是,前些日子,他突然說出了「結婚」兩個字。不過幸好他那句話說得也有些含糊,我便也敷衍過去,其實我心裡是非常開心的。

我想,如果走到結婚這一步,我就必須把我的過去告訴他。

要是結婚後再向他坦白,那就更加不要臉了。

有什麼方法能讓他了解那起事故,卻不是單單同情我呢?

究竟我這種人,是不是真的可以結婚?

老師,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我並不是想向老師您撒嬌,就這一次,請您當我是一個表現欠佳的學生,原諒我這冒昧的請求吧。

光是想到老師您能讀完我寫下的這些內容,我就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竹澤老師,請您萬萬保重身體!

山野梨惠


竹澤真智子老師:

老師,您身體好點兒了嗎?盂蘭盆節假期,我和我女朋友兩人想去大坂探望您。

到時見!

大場敦史 謹拜 竹澤真智子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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