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後的作業 第5節

竹澤老師:

您身體如何?

炎熱的天氣持續著,我都快悶出苦夏來了,上班時也是一直待在學校里唯一一間有空調的辦公室里,足不出戶。以這小小的抱怨開頭,是因為前幾天我和古岡辰彌見了面。他每天都在日照如此強烈的室外工作,現在想來,真是格外令人敬佩。

古岡辰彌在市內一家叫做「梅竹組」的土木公司工作。現在正在對赤松川河岸地進行整修。

之前見到的三個人一聽到老師的名字,馬上就意識到與事故有關,所以這次我聯繫古岡同學時,說我是N北高中的老師,有些問題想請教S小學的畢業生。他便問我是什麼事。我靈機一動,說是為了廣播部的採訪。正當我揚揚自得於找了一個好理由時,古岡同學問我,老家這裡還有很多S小學的畢業生,為什麼偏偏要找他。

我只得回答,這事非古岡同學不可。他馬上意識到:「是想問那場事故吧?」我支支吾吾。「關於那件事我什麼都不想說」——這麼說著,他掛斷了電話。

我不能相信自己竟如此草率。對親身經歷過事故的人提起他當時的身份,還向他提出採訪的要求,當然會被提防了。後來,我給他發了簡訊,告訴他竹澤老師有托我轉交的東西,想親手給他,並解釋一開始說謊,是擔心他因為那起事故而有戒心。

古岡同學回覆我說,既然如此,一開始就這麼說啊。我倆這才得以見面。

我們在距鎮中心很遠的一家小飯館見面。雖然我曾提議去個離古岡同學公司近的地方,但他說想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好好聊,所以便由他帶路。不過,那家店其實我已經去過好幾次了。

老師,也許您會明白,私底下與學生或家長見面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如果約會的話,更要慎重地選擇地點。要是被什麼人看到,立刻人盡皆知。還會傳出「還沒結婚呀」之類的小道八卦。所以,一位熱心的同事知道我交了女朋友後,告訴了我一個「好地方」。正是古岡同學帶我來的這家。

相反,古岡同學倒是第一次來。他說,他向熟人打聽有沒有既能安安靜靜說話,酒也好喝的地方時,對方把這家店介紹給了他。我試探地問,「是××(我同事的名字)告訴你的嗎?」不過,世界還沒小到這個地步呢。

一張只有六個座位的吧台和兩張桌子組成了這家小小的店。一進門,老闆娘就笑嘻嘻地問道:「今天怎麼不是和可愛的女朋友一起呀?」我們坐進裡面後,連古岡同學都揶揄道:「什麼啊,原來這裡是老師你和女朋友約會的地方啊。」我本想仗著自己熟客的身份,主導這次談話,可沒想到從舉杯起,就已遵循著古岡同學的步調了。

「老師,竹澤老師說起那起事故時,是怎麼說我的啊?」

就在我打算先吃吃菜,說說閑話的時候,古岡同學突然搶佔先機,發動攻勢。

「古岡先生,請等一下。我確實是受竹澤老師委託來找你,不過竹澤老師想知道的並不是事故的事。請告訴我你現在生活如何,事故的話題不說也可以的。還有,請不要叫我『老師』。」

「可你不就是老師嘛。」

「雖然我是教書的,可我從來沒教過你什麼啊。」

「可你在第一次做自我介紹時,不是在名字前加了職業嗎?我就想是不是得叫你老師才行啊。」

「別人一般不加嗎?」

「就我所知,只有醫生和老師才會加。話說你今天和我見面,和你是當老師的又有什麼關係?」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第一次見面,比起只說名字,還是加上職業比較不讓人懷疑吧。」

「就是這樣。你其實對自己的職業非常有自信,覺得是被社會所信任的。」

「怎麼會,哪有什麼自信不自信的?」

「那比方說,你突然接到一個自稱是『梅竹組』的古岡辰彌的電話,會有什麼感覺?」

「我大概會想,土木公司的人找我有什麼事呢?如果我是外地人,可能會非常驚訝,可在市內,『梅竹組』還是相當有名的啊!」

「是嗎?不會有什麼粗俗的印象嗎?」

「不會,我從沒這麼想過,也沒聽過有人這麼評價。」

「那也許只是老師你沒注意到吧。那假如說,你妹妹突然嚷著要和『梅竹組』的傢伙結婚,那又怎樣?」

「我本人是獨子。不過真要有那樣的事,我想我也不會反對。」

「是嗎……要是孩子呢?學校作業經常會讓寫什麼關於父母工作的作文對吧?」

「『我的父親從事著鎮上的環境保護工作』,這不是也很帥嘛。『梅竹組』在河上架橋、修理河岸、承辦校舍的耐震工程,為我們這個鎮子做了這麼多。你們的工作成果都能以實物形式保存下來,老實說,我很羨慕。」

「既然如此,你怎麼不來土木公司工作啊?難道不是仗著自己從事著一份安定的工作,就擺出一副包容的態度?教師就是這種人。讓學生寫作文畫畫,自己又內疚起來,之後再跟在後面補償。既然如此,一開始就別布置這種作業啊!」

「所以,最近這樣的題目幾乎沒有了。家庭環境越來越複雜,父母雙全,或者雙方都有工作這種事不再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了。父親節和母親節也不再讓學生們畫父母的肖像畫。『父兄參觀日』這名字也改成了『監護人參觀日』了。」

「現在的社會可真好心。要是那時候也是如此,也許那起事故就不會發生了。」

古岡同學神色凝重地說著,一仰頭,一口氣喝光了杯里的啤酒。他看起來是個豪爽的,很好相處的漢子。是在戲弄我嗎?儘管我有些生氣他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不過,這也許是在試探我之後會以什麼樣的態度來聽他說話。

「哎……你名字是什麼來著?」

「大場敦史。」

「我能直呼你的名字嗎?」

「請吧。」

「大場,要是你家只有你和你母親,你母親還是在情人酒店裡工作。父親節那天,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學校布置了一篇關於父親工作的作文。寫不出來的話,寫母親或是爺爺奶奶也可以。要是你的話會怎麼做?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聽到古岡同學稱我為「大場」,我高興地想,也許他對我沒戒心了吧。可他提出的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這並不是在打比方,就是在說他自己啊。

趁著古岡同學的杯子空了,我也一口氣喝掉了自己杯里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啤酒,然後問道:「要不要點些什麼吃的?」藉此岔開了話題。我們這種所謂的大人真是卑鄙,只會借酒逃避,大不了裝著喝醉了的樣子矇混過去。但是,孩子是沒有逃避的遁詞的。其實,老師布置這樣的題目並無惡意,只想加深學生對父親工作的理解,希望他們能夠感謝父親的辛勞。我倒覺得,這種嘗試正是如今這個時代所必需的。

話是這麼說,可要是我是古岡同學的話,看到這樣的作業題一定會感到很難受,更不會動筆去寫,即便如此,仍然會在心裡暗暗期盼,就算自己交不出作文,竹澤老師也會理解的。即使這樣不好,但這事也不會被深究下去。

然而,這只是老師和學生一對一的情況。孩子擔心的,與其說是老師,不如說是其他同學的反應。小時候明明那麼在意這種事,為什麼長大後反倒忘了,還常常不負責任地對學生說出「你不就是你自己嗎,何必在乎別人的想法」這種話來呢?

正當我想著這些的時候,喝著剛端上來的啤酒的古岡同學說:「答不上來了吧?」

「對不起。」

「哪裡,總比擺出一副『我懂』的樣子來強。你啊,估計屬於現在很流行的那叫什麼什麼系的男人。對女人的話都是『嗯、嗯』地默默聽著,和女朋友也從來沒吵過架吧。」

確實如古岡同學所言,我和女朋友自交往以來,一次架都沒吵過。倒也不是說我們之間完全沒有分歧,特別合得來,而是雙方好像都在客氣著。尤其是我女朋友,比起我這種隨遇而安的個性,她倒是很有自己的想法,卻常常硬是吞進肚子里。我對這樣的「不吵架」,其實相當不滿。

不過,這大概也是源於我的包容力還不夠吧。

"我從很久以前就凈跟人吵架。作文題布置下來的時候也是,住在我家附近的同班女生問我打算怎麼寫,我就來火了:『別人的事要你管!你會寫你爸成天什麼事都不幹就知道發酒瘋嗎?』哎,其實她也許只是好心問一句。

「那位同學怎麼反應的?」

「那可是比我厲害十倍的傢伙。她說:『我可是要寫我媽的。我媽是個了不起的護士,能寫好幾頁呢,就算要在大家面前念出來一點兒也都不丟人。』這明擺著在說我媽的工作是見不得人的嘛,我一下子就怒了,想都沒想拳頭就揮過去了。」

「對女生動手啊?」

"才十歲,哪有什麼男生女生的概念。那時候對方個頭比我還大,我一動手,她就朝我側腹踹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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