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後的作業 第3節

竹澤老師:

您身體好些了嗎?我這裡終於出梅 了。雖然比往年晚了好些日子,但終於正式進入夏天了。前些日子,社會科全國教學會議在東京舉行。因為會場設在我大學母校,所以我現在的高中派我作為代表前去參加。

就在那時,我見到了津田武之同學。津田同學現在在N證券東京總部工作。

雖然我在東京也住了四年,但望著那簡直要讓人仰倒才能看到樓頂的大廈,我還是吃了一驚。我已經是個徹底的鄉下人了呢。

津田同學的老家在幾年前搬去了市裡另一座小鎮,所以按老師您的通訊錄沒法聯繫到他。不過真穗同學告訴了我他新的聯繫方式。真穗同學和津田同學,還有接下來要去見的根元沙織同學一直到高中都是同校。聽說他們去年辦了同學會,製作了新的同學錄。

同學錄上還有各人的郵件地址,實在是幫了大忙了。

最開始聯繫的時候,津田同學說等他盂蘭盆節回老家時再和我見面。但在那之後幾天,我的出差就定下來了。於是得以提前見面。

總覺得,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呢。

因為是工作日,所以我們約好晚上七點在津田同學公司門口見,然後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酒館。這次我事先聲明自己和他同年,所以儘管我們是初次見面,卻有著很多共同話題,很快便意氣相投。

津田同學說,他每次回到N市,看著日新月異的家鄉小鎮,都會覺得非常寂寞。那沿國道矗立的購物中心,還有設在田野中央的便利商店,對老家的人來說,會覺得現代化的設施終於建到自己家門口了,但對住在都市裡的人來說,這些不過是破壞他們思鄉幽情的東西罷了。

明明已經在都市裡過著那麼方便的生活,卻還想要一年只回一兩次的老家保持著原來的風土人情,真是奢求啊!不過,要是我沒有回老家而是住在別的地方——在城裡也好在鄉下也好,恐怕也會產生同樣的心情吧。

老師,您現在是否也會想念那座小鎮?看您似乎沒有飲食方面的限制,我想給您送去些甘露煮鯰魚、手擀蕎麥麵什麼的。真對不起,之前都沒想到。

老實說,我以前並不知道自己住的這地方到底有什麼名產。直到問起津田同學懷念的東西時,我才恍然大悟。

「甘露煮鯰魚是真好吃啊。以前,一看到晚飯里有這道菜,總會抱怨:『拜託!怎麼又是這個啊?』可現在想起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是啊。」

雖然隨聲附和著,但我不禁苦笑著想,前幾天才對母親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河水的顏色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鎮上越來越現代化倒也算了,可我是真心希望赤松川還是保持原來那個樣子。不過,在竹澤老師心裡,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之前,我是以老師有東西要轉交為由約津田同學見面的。關於那場事故,我也遵守和老師您的約定,未曾提及。不過,如今要是裝出一副第一次聽說的樣子來也很奇怪,我只能像沒聽見似的喝起啤酒來。

「你沒聽老師說過那事嗎?」

「沒有,老師什麼都沒說。」

「那,她要你轉交給我的東西是什麼?」

糟了,我心想。要是把信封交給他,我們的見面就到此為止了。我之前完全沒想過可能出現這種還沒打聽他的近況,就提起那場事故,最後不歡而散的狀況。我琢磨著下次約見面時是不是該換個別的理由。

可是,津田同學拿著信封,並沒有想要回去的意思。拆封后,我看到是和真穗同學一樣的東西呢。在「我想成為飛行員」的作文題目下面,畫著一架飛機。

「那時候,我做夢都沒想過我竟然會有恐高症。老師說要把這個轉交給我,不過是個借口吧。她是挂念著事故發生那天在場的六個學生,現在過得好不好吧?」

事實正如津田同學所言。我在吃驚的同時,不得不肯定了他的猜測。抱歉,老師……

「你是從真穗那兒要到我的聯繫方式的吧。六個人里我是第幾個?」

「第二個。」

「也就是說,你只聽真穗提過那起事故?」

「是的。」

「見面的順序從誰開始,是老師指定的?」

「不是。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指定。反正就自然而然地按通訊簿從上往下打的電話。」

「那我的名字是第二個了?」

本該是由我若無其事地打探出津田同學的情況,然後再彙報給老師您,但對話的內容已經完全由他主導了。

「不是,是第三個。不過,真穗小姐和我聊的時候,第一個提到的名字就是『武之君』,所以我就想接著來見你。」

「哦?真穗說了我什麼?」

「只說了當她們和老師在大壩公園打羽毛球時,武之君來喊了老師而已。而且,和津田先生你的見面原本是在盂蘭盆節假期的,所以順序上並沒有什麼深刻的意義。」

「接下來要見誰?」

「是根元沙織小姐。她現在在老家。小學的時候,只要提到別的鎮就覺得好遠好遠,實際上還是在N市裡呢。」

「是啊,還以為老師去了無比遙遠的學校,這輩子都不能再見了呢。其實不過是在市內換了個地方罷了。不過那時候,我總覺得老師是不想再看見我們才轉職的。」

「為什麼?」

「這是理所當然的啊,要不是帶著我們,老師的丈夫也不會死。拾落葉什麼的,老師一個人去就夠了。實在人手不夠,叫上別班的老師不就行了嘛!」

「那為什麼老師叫上了孩子們呢?」

「其實是為了讓那兩個人和好的郊遊。」

「誰和誰?」

「藤井利惠和古岡辰彌。他倆家住得很近。哎,怎麼說呢,雖說是小孩,但對彼此家裡的事也都一清二楚。兩人在一次小口角里就拿對方家裡說事兒了,結果吵得不可開交。這兩人的存在感又強,連帶男女生都敵對起來,搞得班裡一團亂。於是老師就找他們倆談話,總算是和好了。為了進一步加深友誼,老師便找他們一起去幫忙拾落葉。」

「是這麼回事呀。那麼其他人選是怎麼定的呢?真穗同學說是因為她那天沒別的事,家又離學校近的原因。」

「她是這麼想的啊!小時候這麼想還說得過去,現在長大了怎麼還沒注意到?那都是些家境貧寒,在秋日的好天氣里也沒有出遊計畫的孩子。老師是故意按順序叫上了他們呢。我直到當天都還以為因為我是年級委員才被叫來的。但午飯時當我看到老師拿出的便當,便明白並非如此了。」

「老師的丈夫做的便當?」

「這也是從真穗那兒聽來的吧?」

「嗯,真穗同學說款冬味噌餡的烤飯糰非常好吃呢。」

「有那麼費心思的配菜,烤飯糰反倒顯不出什麼價值了呢。那天,我第一次吃到了裹有蝦子和白魚肉糜的煎蛋卷。現在的我收入總算還可以,也曾去過電視里介紹的有名的壽司店,可再也沒吃過比那更美味的煎蛋卷了。」

「老師聽到你這話,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之後,津田同學便讓我把他的話轉告老師您。

"我不知道老師是否在後悔那天帶我們出去,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但我對那天的事一直心懷感激。

當我看著老師打開便當,突然意識到這裡聚集的都是班裡的窮孩子時,老實說,我很受打擊。對於我是在場孩子的一員,對於被叫來這裡吃飯,我感到非常羞恥。但是,老師的丈夫已經給每人的碟里盛上了配菜,還說,希望合大家的口味。

我拿了碟煎蛋卷。在那些豪華配菜之中,它顯得尤為樸素。也許我是想讓人覺得我根本不稀罕吧。然而,當我把它放進口中,從未品嘗過的味道便在嘴裡蔓延開來,美味到讓人不自覺地要流下眼淚來。

我家是單親家庭。為了不讓人看輕,我常常硬撐著面子,虛張聲勢,也非常討厭從別人那裡得到什麼東西或是接受什麼幫助。但是,那時我卻想,也許說聲謝謝接受下來也不錯啊,之後還了這個情就行了。

很單純吧?區區一塊煎蛋卷就改變了我。

可老師的丈夫卻在那天不幸去世了。

真是一眨眼工夫發生的事兒。老師的丈夫和我們三個男生下到河邊,看看魚,撿撿石頭。辰彌突然說想要過河,到河對岸去。那時老師的丈夫正坐在距離我們稍遠的地方。辰彌自顧自踩著河面上的石頭開始往對岸走,良隆追在他後面。就在這時,良隆腳下踩了個空,轉眼就被河水沖走了。

老師的丈夫立刻跳進河裡。我急忙跑回公園通知了老師。她馬上趕去河邊。不過,那之後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因為跑得慌張,我在一片石子地上扭傷了腳。等我回到河邊時,良隆和老師的丈夫已經被救上了岸。

老師正拚命地為她丈夫做人工呼吸。可在我看來,老師的丈夫就好像已經死去了一般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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