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將刀劍付與香煙燭灰——俺答汗的佛緣 六、求佛

1571年,封貢告成,長城內外,一片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和平景象。

而已經64歲的俺答汗也陶醉在愛孫返回,全家其樂融融的美好當中。自己到了這把年紀,在蒙古汗王中也算高壽,該知足了。

這時,一位特別的客人來到了大板升城,要求面見俺答汗。

這位客人來自遙遠的西藏,是藏傳佛教格魯派(黃教)高僧,阿興喇嘛。

在俺答汗的記憶中,佛教與自己的接觸,是13年前在青海偶然遭遇的那1000名喇嘛,而且自己已經沒什麼印象了。

雖然,自己的侄孫,名義上的右翼三萬戶「濟農」,掌管鄂爾多斯萬戶的庫里克台徹辰洪台吉在青海皈依了佛教,但自己並不允許他在屬民中傳播。

阿興喇嘛為什麼要見自己?

曾經與佛徒的遭遇,俺答汗對喇嘛並不反感,在疑惑中,他還是會見了阿興喇嘛。

他似乎有了某種預感,這個來自遠方的客人,一定會給自己帶來些什麼。

「可汗知道當年薛禪汗冊封八思巴大師為國師么?他們建立了無比之經教世政。而可汗就是就是現世的薛禪汗化身!」

阿興喇嘛開宗明義。

薛禪汗便是忽必烈,當年元世祖忽必烈冊封八思巴為國師,扶持薩迦政權,而佛教也給了忽必烈打破傳統,改變汗位繼承製的神性源泉。

這一番話,對俺答汗來說,猶如醍醐灌頂。

是啊,自己努力大半生而未能到場所願,不就是因為自己出身偏支,無力改變傳統么?如果一個新的宗教,眾人所皈依的宗教可以證明我是世祖的化身,自己的心愿不就可以達成了么?

年近古稀的俺答汗興奮起來了,老夫聊發少年狂,正在消散的雄心又回到了身上。

一連幾天,俺答汗與阿興喇嘛面談,聽他詳細解釋了佛教「三寶、六道、八戒」的具體含義,介紹佛教經典《甘珠爾》、《丹珠爾》。

俺答汗對佛教的教義大感興趣,而尤其重要的是,阿興喇嘛勸告俺答汗與格魯派宗教領袖索南嘉措直接取得聯繫。

因為,索南嘉措就是現世的八思巴!

當阿興喇嘛告辭離去的時候,俺答汗已經皈依佛教,成為了格魯派信徒。他已經迫不及待的希望能夠見到索南嘉措,希望現世的八思巴能夠給予自己稱汗的力量。

但迎接活佛必須先要有駐錫之所,俺答汗於是下令,從1572年開始,在大板升城的基礎上擴建城市,以備迎接活佛的到來。這座城市,被稱為「庫庫和屯」,便是今天內蒙古首府呼和浩特。

1574年,城市將要建好。俺答汗派出以義子達雲恰為首的特使團,攜帶大批貴重禮品,赴藏恭請索南嘉措赴蒙古傳教。

此時的西藏,帕竹政權名存實亡,幾大權臣家族把持權力,扶持噶瑪派對格魯派進行打壓。為了獲取外界的支持,索南嘉措活佛對於俺答汗使者的到來大為欣喜,正式向使者宣布他和俺答汗分別為忽必烈和八思巴的化身。但對傳教之事,卻沒有立即答應,而是派律師尊追桑布前去。

一請不至,更說明對方身份的尊貴。俺答汗沒有灰心,除了繼續修建庫庫和屯城外,還命自己留駐青海的兒子丙兔台吉在青海湖畔興建規模宏大的寺院——察卜恰勒廟,此時在位的明神宗萬曆皇帝為此資助建築材料並賜名「仰華寺」。

1575年,庫庫和屯城建成,明神宗賜名「歸化城」,與此同時,仰華寺也修建完畢。次年,俺答汗再次派侄孫庫里克台徹辰洪台吉赴藏恭請索南嘉措,同時,為了表示虔誠,他自己也率部趕赴青海,在那裡迎接。

這一回,索南嘉措再沒有了推辭的理由,啟程東行。

1578年5月15日,俺答汗終於與索南嘉措在察卜恰勒廟會晤,舉行了有蒙古、藏等各族人眾多達10萬人參加的法會。

早已心有靈犀的雙方,見面極為歡愉,第一件事,便是互贈封號。

索南嘉措尊俺答汗為「轉千金輪咱克喇瓦爾第徹辰汗」,這與當年八思巴贈與忽必烈的相同(意即睿智賢明的轉輪王)。而俺答汗也賜予索南嘉措「聖識一切瓦齊爾達賴喇嘛」稱號(意即法海無邊偉大的上師)。這便是黃教最高教主稱謂「達賴喇嘛」的由來。索南嘉措活佛往上追稱兩世,自稱三世達賴喇嘛。

索南嘉措知道,俺答汗最希望的,是自己能夠打破薩滿教「天賦汗權」的傳統,幫助他改變蒙古法統,為他成為大汗鋪路。

於是,在互贈封號後,索南嘉措將「轉世論」與「佛授轉輪王權」授於俺答汗。

這也就是說,俺答汗是轉輪王成吉思汗、忽必烈汗的轉世,他的轉世是佛的旨意。雖然是非嫡長直系,汗位的繼承也是合理合法的。這樣,既保留了蒙古民眾對成吉思汗的崇仰,又剔除了「天賦汗權」、「嫡長繼承」的傳統觀念,以完整的宗教理論為俺答汗爭奪汗權保駕護航。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為了感謝索南嘉措,也就是三世達賴喇嘛的支持,俺答汗也頒布了推行黃教的法律《十善福經法》,規定黃教上層僧侶享有的與蒙古貴族同等的政治、經濟待遇,並免徵賦稅。尊奉黃教,尊敬喇嘛成為每個蒙古人的義務。同時,對蒙古的傳統宗教薩滿教進行封殺。

盤桓一年後,俺答汗與三世達賴告別,一個回豐州川,一個回西藏。臨別時,三世達賴命黃教著名高僧滿珠錫里活佛跟隨俺答汗返回,作為自己在蒙古地區的代理人。

1580年,回到庫庫和屯城後,俺答汗便在下令興建了第一座黃教寺院「大召」,明帝賜名「弘慈寺」。這座寺廟一直到今天仍然香火鼎盛,使呼和浩特著名的名勝和宗教聖地。

察卜恰勒大會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傳入蒙古的開始,從此以後,蒙古人以極快的速度拜倒在佛陀腳下,成為虔誠的信徒。曾經與刀劍、弓馬、戰鬥旦夕不能離的蒙古人,生活中被更多的朝佛、念經、供奉、祈禱所代替。

當然,變革總不會一切順利,新宗教的引入必然會受到傳統宗教的抵制。薩滿教迅速被黃教所取代,俺答汗以及其他皈依黃教的首領紛紛下令禁止薩滿教殺生祭祀,以黃教的誦經、敬佛、燃香等儀式代替薩滿教的祭祀儀式;焚毀一切翁袞 像,以黃教的智慧六手主像取代翁袞,供佛時只供三白,禁用血肉供養。

為爭取生存,薩滿教的教徒們分裂為「白薩滿教派」與「黑薩滿教派」。前者屈服於黃教,按照黃教觀念改造薩滿教,而後者則堅決不放棄薩滿教教義,視佛教為死敵。科爾沁部薩滿教最高首領霍布克台巴特爾與妻子女巫圖阿拜,曾竭盡全力反對黃教上層僧侶內濟托音在科爾沁部的傳教活動,以「斬下僧人頭,祭壇作犧牲」 為口號與黃教鬥爭。而最後的結果,白薩滿最終勉強幫存了下來,很多儀式甚至為黃教所吸收,而黑薩滿則徹底失敗,銷聲匿跡。

就這樣,在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內,格魯派以它改革後全新的姿態,迅速征服了蒙古諸部,致使蒙古各地寺宇林立,僧眾遍地。黃教深深植根於蒙古土地上,開始了它宗教歷史的新階段。

後世對於俺答汗引進佛教褒貶不一,更多認為此舉消磨了蒙古人的銳氣和尚武精神,使得蒙古人再也無法統一,弊大於利。

對於蒙古人來說,傳統權威喪失,好戰性格退化,使得分崩離析的狀態無從改變,源自於此;但讓蒙古人眾多史籍得以流傳,民族共同體完整保存到現在,民族認同感至今仍深,又何嘗不是源自於此?

但是,作為始作俑者的俺答汗,卻沒有能夠依靠黃教圓自己的蒙古大汗之夢。

原因很簡單,世界上的聰明人並不僅有他一個,他能夠看到黃教的作用,別人一樣可以。

首先,蒙古正統大汗,「札薩克圖汗」圖門便緊跟其後開始傾向黃教,排遣自己的輔政官之一,察哈爾萬戶的阿穆岱洪台吉邀請三世達賴前去汗帳,並以蒙古大汗的名義推動黃教傳播。

喀爾喀、科爾沁等萬戶的首領們也紛紛修建寺廟,迎請西藏高僧駐錫,皈依黃教。

而達賴喇嘛雖然是俺答汗冊封,但因為各首領爭先恐後的皈依,迅速成為類似基督教羅馬教皇似的人物,有了頒賜汗號的權力。到17世紀,蒙古各部的汗、琿台吉等封號,沒有黃教教廷的冊封,便不被承認。

這樣的狀況之下,煞費苦心得到的「佛授轉輪王權」對於俺答汗來說,意義已經微乎其微。

俺答汗也看出自己不能指望黃教帶給自己更多的東西,但對佛教的教義已經逐漸入迷的他不再在乎了。從青海返回庫庫和屯城之後,年老體衰的他更多的時間是在宮殿和寺廟中鑽研佛法,念經禮佛。一切政事都委託給了自己的愛妃,「三娘子」鍾金夫人。

也許,這是佛教的萬事皆空論,讓這個一輩子奮鬥不息的老人看透了紅塵。

1582年,大明「順義王」,蒙古「土謝圖汗」,黃教持教法王「徹辰汗」俺答離開人世,享年76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