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鐵與血·巔峰之決 第三章 禍兮福兮

范雎是開合二百五十年戰國歷史中晚期的巨大樞紐。如果說商鞅的變法奠定了秦國的基本社會經濟制度,韓非的理論確立了秦國的政治思想路線,那麼范雎的「遠交近攻」謀略則是在秦統一六國的豪邁挺進中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戰略決策和方針,鼎力把戰國推向時代風光的險峰,達至鐵血性情的沸點,以一秦與六國作最後生死的決戰。

關於早期的范雎,我們知道,他和蔡澤都有談天說地之能,安邦定國之志,但這有什麼用,正所謂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你沒有足夠的金子銀子,那你也就只能在談天說地之後扼腕一聲嘆息,兩眼無盡空濛。所以《東周列國志》的作者馮夢龍說范雎欲求事魏王,因家貧,不能自通。而《史記》的作者司馬遷說是無以自資。我覺得儘管司馬遷名聲蓋世千古一人,但我覺得還是馮夢龍對范雎的表述更確切一些。通,是疏通、打通或者買通。無以自資是客觀原因,不能自通是主觀結果;無以自資,肯定是不能自通了。范雎只好委身於魏國中大夫須賈的門下做窮酸舍人。

那年樂毅統領五國聯軍伐齊,魏國也在其中,後田單裝神弄鬼煽風點火破燕復齊,齊襄王法章即位,齊國又迅速從戰爭的血泊中頑強地站立了起來,於東方再現當年的強盛。魏王便覺得總是欠了人家的,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是需要對兩國的關係加以修復的時候了。而這麼一件低三下四抽自己嘴巴子的事情,鬼使神差地竟派了須賈去做,又鬼使神差地讓范雎同行。

魏使團一路顛簸到齊國,很順利地見到了齊襄王法章。襄王說,你們魏王臉皮可真厚啊,當年我先王與魏共同伐宋,齊心協力親兄弟一般;到了燕人滅齊,你們掉過臉就一起來打我們。先王也讓你們害死了,齊國也讓你們屠戮得血流成河,踐踏成一片廢墟,今兒個又覥著臉來重修舊好,是不是勢利得太反覆無常了。不是我說話刻薄,你讓我怎麼還能相信你們。

須賈面紅耳赤,無言以對,那局面就殘酷地僵持在那裡。范雎憤然站了出來,說大王要這麼說,那我們就一塊說說。當年齊、魏、楚共事伐宋,有約在先,破宋後三分其地;後來,宋也破了,地也分了,還沒動攤呢,你先王就對我們反戈一擊,打得我們措手不及,分給我們的地讓你們齊國又全部拿走了。這是你們先王背信棄義在先,故有了五國聯合伐齊在後。范雎說得激動,上前一步,說這一次,魏即使助燕伐齊,但終沒有與其一起進兵齊都臨淄,冒昧說一句,當初如果與燕一起進兵齊都臨淄,還有大王你今天耀武揚威地坐這兒說話么?好在大王你即位之後,總結教訓,深思反省,勵精圖治,重振雄風。我們魏王就是認為你不僅能復興湣王時的鼎盛,還能摒棄湣王時的驕狂,這才譴我們一行來齊修好。令我們大為失望的是,大王你今天竟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只知責人,不知反思已過,我怎麼都覺得我好像又見到了當年你老爸齊湣王的那副做派!

襄王有些惱怒,便問這個站出來說話的人是誰,須賈說是他的舍人范雎。齊襄王這就記住了他,反覆琢磨他今天的那一番對話有理有據振聾發聵,覺得這必是一個天下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能讓他走了。於是當天夜裡就派人到范雎的住處去做他的工作,讓他留在齊國,拜為客卿。范雎哪敢答應,說我一個魏國的使者,隨主人一起出來了,卻沒有一同回去,有失信義。來人把情況回報齊王,齊王說越是這樣的忠誠信義之人,越是要想辦法把他留住。就讓手下人再去,並帶了牛肉、好酒和黃金。范雎大驚,堅辭不受。最後無奈便把牛肉和酒留下,讓來人把黃金帶回。

這一來二往,就讓人給發現了,報知須賈,須賈就把范雎叫來詢問,范雎如實道來。須賈說這就有點違反常理了吧,齊王賞賜不給魏使,而獨贈使者隨行,你是不是與齊國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私下勾當和交易啊。范雎說沒有,須賈說那我就算是相信你一次吧。

須賈說相信他一次,這對於心底坦蕩的范雎來說,事情就那麼簡單平常過去了。正直的人永遠就只有正直的判斷和善良的心地,這就讓他們少了對卑鄙小人與複雜世界的戒備和提防,因此在巨大災難不期而至時,他們毫無準備,又措手不及。那麼,他們只有用生命接受和承擔。

回魏之後,須賈疑神疑鬼琢磨范雎在齊的這事兒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就山雨欲來地跑去告訴了魏國的宰相魏齊。魏齊一聽,如臨大敵,勃然大怒,臉都憋紅了,吩咐叫有關方面的人都來,把范雎五花大綁擒了來突擊審訊。魏齊不待范雎解釋,就命手下對「賣國賊」范雎杖脊一百,讓他招供。頃刻間木杖齊下,杖杖見血。范雎不招,對於他這種心中坦蕩的人,他委實不知有何可招、該招什麼、怎麼去招。那麼,我們也只好與他一起忍受這不白之冤和有口莫辯的悲憤與疼痛。然而,接下來,悲憤也沒有了,疼痛也沒有了,因為范雎不招,魏齊就令獄卒把范雎往死里打;並讓人搬來幾壇烈酒,與那些獄卒共飲,燃燒他們人性為獸性的殘暴,於是在一片肆虐的大笑與吼叫聲中,鞭杖齊下,幾近一場無主題的狂歡至二日凌晨散去。

范雎被打得牙齒脫落,肋骨折斷,已成地上一灘模糊的血肉,聲息皆無,剩一縷冤屈的魂魄在血腥的空氣中漂浮。范雎死了。魏齊說死得好,死有餘辜。我就是要讓人看看,做賣國賊會是怎樣一個下場。接著說,這樣的人,死了也不能便宜了他,用葦席捲了,放茅坑裡,讓人把屎尿都拉他頭上,讓他遺臭萬年!范雎就被扔到了茅坑裡遺臭萬年了。

奇蹟出現在那天傍晚時分,一陣晚風吹過,范雎在那葦席捲里慢慢蘇醒過來,微弱地嘆息了一聲,努力睜開了眼睛,恍惚辨認判斷了一下目前的自己與現實的世界,便把之前的事情大略做了回想。這時,守卒聽到了他的聲音,神色緊張地走過來,看范雎死而復生,嚇了一跳。范雎立即暗示他不要大聲叫嚷,說我雖然活了,但你放心,我已經是個殘廢之人,對你沒有危險的了。我想求你一件事情,能不能看在我將死之人的份上,把我弄回,讓我死在家裡,也好有家人妥善處理一下,也讓我死得安頓一些。我可以把家裡的黃金數兩全部給你,算是答謝。守卒想了想,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交代讓范雎繼續做死人狀,等到天黑後再作計較。

錢真是個好東西,讓人迷,動人心,壯人膽,令人勇,還叫人頓生靈機與智慧。守卒在那幾兩黃金的鼓舞下,定了定神,前去稟報,說茅坑裡的死人惡臭難聞,扔了算了。魏齊說那就給扔到荒郊野外,讓鷹叼狼吃狗啃!在一伙人噴著酒氣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散去後,守卒覺得萬無一失了,就於漆黑夜色籠罩下,把范雎背送回去,交給范雎的妻子得了那幾兩金子後,樂滋滋地回自己家去了。半路上,突然折回頭,再到范雎家,一句話沒說,進門拿了那葦席,直奔一處郊野,把葦席扔在了那裡,拍了拍手,說好險,差點留下破綻!

范妻見范雎那一灘模糊血肉,傷心大哭,范雎艱難抬手阻止,妻便明白,過來把他收拾乾淨,喂些飯食。范雎說事不宜遲,讓她記住兩件事,一是現在就把他送到西門陋巷他的結拜兄弟鄭安平家,暫且躲避,來日再作計議;再就是明天去要他的屍體,不得,也要在家當他死了一樣發喪,以消除外人的疑心。妻依其計,當夜把范雎送至鄭安平家中,二日便去尋屍,自然不得,哭鬧一番,便在家設下靈堂,舉哀戴孝,連續三日。待一切事端平息下來之後,范雎在好兄弟家療傷也有了根本的起色與好轉,不日,竟能下地走路了。但倆人還是放心不下,便一起去了具茨山(今河南新鄭西南)藏身,范雎更名叫張祿。

轉機在秦使者王稽奉命來魏,住在公館,派了鄭安平作王稽一行的車夫,鞍前馬後地搞接待服務。鄭安平腿腳勤快,對應敏捷,很討王稽喜歡,閑聊中,王稽便問他魏國有沒有被埋沒的人才。鄭安平便和他繞圈子,說在魏國,想成為人才並出人頭地,太不容易了,你又不是沒聽說過,像有談天說地之能,安邦定國之志的范雎那麼好的人,竟讓相國活活打死了。王稽隨感嘆,說這樣的人,只有到我秦國,才可施其抱負,展其才華。鄭安平看他們的談話很投機了,便煞有介事地一拍腦袋,說你這讓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王稽便問是誰,鄭安平說張祿,其才智絕不亞於范雎。王稽就要他把張祿帶來見見。鄭安平繼續編排,說有一點問題。張祿在魏國有一仇家,一直躲藏在外,白天不敢出來。王稽說那就今晚,我在公館恭候。當天夜裡,鄭安平乃使張祿(我們暫且稱范雎為張祿,下同)也裝扮成車夫,去了公館,面見王稽,也就隨便聊了一些天下大事小事,張祿就通過了王稽的非正式的考核和面試。於是約定五日之後,三人在三亭岡(今河南尉氏西南)相會,然後一起去秦。

五日之後,王稽公差完畢辭魏回秦,至三亭岡,張祿、鄭安平從路邊林子間出來,迅速上了王稽的馬車,賓士去秦。沒一天的工夫,說已經到了秦國的邊境湖關(今河南靈寶西)。正說著,見一隊人馬自西而來,張祿問是誰,王稽說是丞相穰侯。張祿倏然凝了眉頭,張祿對這個丞相穰侯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