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新紀元·三家分晉 第二章 俠之大者,士為知己者死

晉陽之戰,豫讓挺身拚死救主,於亂軍中殺出一條血路,竟不忘換了一套衣裳徑直逃往石室山(今山西汾陽城西)中。這個「逃」字用得有點討嫌,對於豫讓這位著名的先秦俠士,一個「逃」字真是辱沒了他的名聲!

豫讓出身在俠士之家,祖上是晉國俠士畢萬,一身好武藝,曾在晉獻公戰車上做他的貼身護衛。爺爺則更有名了,是晉國家喻戶曉的大俠士畢陽。而豫讓與他們不同的是忍而不發,從不張揚,更像一個忍者龜。但趙襄子這個狹隘而卑鄙的傢伙,對當時沒能親手殺死智伯,一直耿耿於懷,誕生了一個十分下流的構思,並用了一個十分下流的手段:他把智伯的人頭富有藝術創意地漆成一隻尿壺供自己使用。

豫讓哭了。豫讓覺得那是他主君的頭,也是他豫讓的頭,天天讓人家往自己頭腦殼裡尿尿,是怎樣的奇恥大辱!而我竟還在這石室山中苟且偷生,我是什麼東西,我對得起誰去,我還是個血性男人么。他猛然踢翻了像狗窩一樣的床鋪,奔跑至大山之巔,肝膽俱裂一聲大喊:不殺無恤,死不瞑目!

其實他那會兒還情緒激烈地說了一句千古名言,本章後面還要提到。

豫讓改名換姓,下得山來,裝扮成僕人,懷裡揣了銳利匕首,伺機刺殺趙襄子無恤。他選擇了無恤的廁所。按說,豫讓行刺的決心、工具、地點和方式,都讓人感覺萬無一失了,誰知,那天無恤如廁方便,到了門口,心臟的跳動間歇了一下,倏然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喚了人來,讓把廁所給檢查一下。來人進去,果然就從裡面牽出一個人來。

一番盤查,知是智伯亡臣豫讓,無恤便問,你如此懷揣利器是想行刺於我?

豫讓說,不錯。

無恤說,何故如此?

豫讓說,我是智氏亡臣,當為主君報仇!

無恤的手下一擁而上,怒不可遏,紛紛請求殺了此賊。無恤抬手制止,短暫思索了一下說,他是義士,放他回家。

豫讓說,放我回家,你會後悔。

無恤說,我今放你,還不能一釋前嫌?

豫讓說,不能。你放我,這是你我之間的個人私情;我報仇,那是我做人臣的大義,怎能混為一談,你水平也太差了吧。

無恤說,冷血動物。

豫讓說,你又錯了。為報國讎,我心灼熱;為申大義,我血滾燙,故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死不死,何時死,怎麼死,死多少次,都無所謂了,反正你一定要死。這個精彩紛呈的世界對於我只具有這一種意義,你要做好準備,當然是做好死的準備。

於是趙襄子為安全起見,去了晉陽。

其實豫讓也很無奈的,他的復仇之心日日在大火中焚燒,他的痛苦已到達生命的極限。回到家中,妻子勸他,說你簡直就是人中的另類,只為自己活著,為一個死去的人活著。你就不能去韓、魏做士以求其富貴功名,換一種方式生活。

應該說,妻子的勸說是改變他命運現實的一次機會,誰知豫讓聽後,勃然大怒,狂奔而出。妻子本是一番勸說,竟然成了激勵,豫讓更野獸般瘋狂地直追趙襄子去了晉陽。

到了晉陽城下,他有了遲疑,不轉彎的腦子這時竟彎了幾彎,想我就這樣進城,那趙襄子和他手下還是能認出我來;如果再次失手,我俠士的名聲就黯然失色了。想過之後,就找了路邊的一個理髮鋪子,盡削去頭髮和眉毛,出來後又去找了專業或者非專業的造假高手,把他從頭到腳油漆一遍,如生了滿身的癩子疥瘡,往人前一站,把人嚇得哇哇亂叫,抱頭鼠竄。

那天豫讓狂奔而去之後,妻子也跟著追他而來。妻子在苦苦尋找中,見了一生了滿身癩子疥瘡的乞丐正向人乞討,聽那聲音正是他家夫君豫讓,趕緊幾步上前打量,不是。便生了狐疑,惶惑著說怎麼這聲音這麼像呢。妻子的惶惑一語,對豫讓卻是一個提醒,豫讓知道自己人非而聲故,於是吞了灰炭,變為啞喉,入市再行乞討,並尋找殺機。

有個人算是豫讓的朋友,大致知道了他的情況,在街市上彷彿認出他來,又怕拿不準,偷偷喊了他的名字,見豫讓本能地驚了一下,朋友就過去辨認,果然是豫讓。邀至家中,弄了酒食與他吃喝,豫讓遂風捲殘雲,一番饕餮。朋友為之嘆息,說我素知兄報仇心切,矢志不渝。但你報仇也總得要有報仇的策略啊。就你這樣,那仇說報就報了?

豫讓說:別無選擇!

朋友說:你就不能先去假裝反悔投靠趙氏,以你的才氣義氣,必被重用。然後再見機行事,定可垂手而得。何必非要弄成現在這個苦大仇深的樣子,既報不了仇,也沒人可憐你。

應該說這又是他一次反省悔改的機會,誰知豫讓聽後,再次勃然大怒,說即為趙臣,又去行刺,讓我懷二心,做小人;那不是我被稱之為俠士的豫讓,更不是我被稱之為義士的豫讓,我自虐成現在這般慘不忍睹的樣子,就是要為那些對主君懷有二心者做個頂天立地的榜樣,讓他們知道慚愧和羞恥。從今天起,你也不要再來找我,我也不想再見到你!說完,豫讓轉身,奪門而去。

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那天趙襄子去龍山視察曾讓他遭受滅頂之災的智伯渠,原是戰爭工事,現已成引水工程,造福人民。趙襄子視察後決定把水渠繼續加固完善,並在水渠上面出資興建一座大橋,以方便群眾往來通行,名曰:赤橋。赤色如火,火能克水,看來,趙襄子一時還是忘不了那一段大水淹沒的艱苦歲月並心有餘悸。不久,赤橋便順利建成了,趙襄子擇了個大吉之日,攜左右去慶典剪綵,豫讓知道了,懷裡還是揣了銳利匕首,裝作死人,伏於橋下。

按說,豫讓這一次行刺的決心、工具、地點和方式,讓我們感覺大可萬無一失了。誰知,趙襄子的車子行至橋頭,那馬就停下不走了,並不安地打著響鼻。車夫連擊數鞭,那馬無動於衷。機警過人的張孟談立即判斷,周圍定有危險。遂差人檢查橋上橋下橋左橋右,回報說沒有什麼異常,只有一具屍體。趙襄子想,這就奇了,新橋剛剛建成,怎麼會有死人。頓時恍然大悟:必是豫讓!喚兵士把死屍抬來,反覆辨認,果然是他。這下趙襄子惱了,說:好個豫讓,你過分了,我前次不聽眾人的勸說,佩服你是真俠士真義士,饒了你一條小命,我是讓你悔過自新,改邪歸正。不料你不思悔改,又復如故,如此卑鄙,幾近可恥,天理不饒,你已經不配做真的俠士,更不配做真的義士了,殺他!

說他不配做真的俠士真的義士了,這話對豫讓的打擊是根本性的,豫讓頓時呼天而號,雙目張裂,血淚飛濺。趙襄子見此,內心倏然震撼,說你怕死了?

豫讓說,你錯!

趙襄子說,那為何哭泣?

豫讓說,一是你竟說我已經不配做真的俠士真的義士了;二來我今日一死,誰來複仇。

趙襄子說,屁話!你早年為范氏之臣,范氏為智氏所滅,你怎麼不為你的主子復仇;你不僅不去復仇,還苟且偷生,投靠了智伯手下盡忠,而智伯可是范氏不共戴天的仇家。如今智伯死了,你倒要來做一回天下著名的義士了。

豫讓說,又錯!俠士勇士義士死士,終落在一個「義」字上,正是這個義字,才維繫並決定了君臣間的關係。義是基礎,義是關鍵,義是唯一,義是一切,君待臣如手足,則臣待君如心腹;君待臣如犬馬,臣待君如路人。因此當年范氏待我平常,我也平常相待。而智伯待我,不僅解衣推食,還與國士待遇,我為義士,能不知恩圖報,那我畜生也,你怎能將范氏與智伯相提並論。

趙襄子聽後,內心再次倏然震撼,說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赦你。這樣吧,你用我的這把劍自行了結吧。

豫讓說,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你能待我如此這般,豫讓足矣,若有來生,定當圖報。但這大仇未報,憤無所泄,五臟俱焚,該當如何是好。我有個要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襄子說,講。

豫讓說,請君把你的衣裳脫給我,讓我以劍擊之,寓意智伯之仇,我豫讓終於替他報了,我豫讓和智伯死也瞑目了。

趙襄子聽後,內心第三次倏然震撼,遂脫下錦袍,交與豫讓。豫讓狂野大笑,掣劍在手,對錦袍如對無恤,怒目而視,飛身躍起三次,砍殺錦袍三劍。一片刀光劍影,錦袍血雨橫飛,最後倏然一劍,刺進自己的喉嚨。趙襄子喚人將他的錦袍拿過來看,上面被砍殺過那三道劍痕有鮮血浸出,趙襄子的心上隱隱有刺痛的感覺,在回來的路上對手下人說,這橋就叫「豫讓橋」吧。

豫讓橋在山西太原晉祠一側,砂石砌築,勾欄圍護,橋西有觀音廟,供奉著豫讓塑像,門外南側牆上,嵌有清同治六年劉午陽所書「古豫讓橋」石刻,旁刻清康熙年間知縣殷嶧所作的豫讓橋詩一首:卧波虹影欲驚鷗,此地曾聞手戡仇。山雨往來時漲涸,岸花開落自春秋。智家鼎已三分裂,志士恩憑一劍酬。返照石欄如有字,二盡臣子莫經由。

豫讓橋毀於一九五八年,因為水利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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