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公元907年不是尾聲

在從長安走向洛陽的一路上,昭宗李曄一次次尋找機會派人向諸藩告急,命河東李克用、西川王建、淮南楊行密等節度使火速率兵勤王。朱全忠發現天子始終徘徊不前,知道其中有詐,遂一再催促。昭宗先是推託皇后剛剛生產,不便上路,隨後又授意司天監上奏,說星象有變,東行不利。但是朱全忠的回答是立即命人殺了醫官和司天監。

昭宗無可奈何,只能繼續上路。

自從崔胤被殺後,六軍就基本上潰散了,只剩下兩百多個少年跟隨天子東行,但也僅是陪伴天子打球,以供差遣而已。然而朱全忠仍然沒有放過他們。他在營帳中擺設宴席,召集他們赴宴,然後在席間命人將他們全部勒死。而事先他已讓人找了兩百多個年齡、身材都與他們相仿的少年。事後讓他們穿上那些死者的衣服,一如往常地侍奉天子。昭宗剛開始毫無察覺,過了好幾天才發現。自此,天子左右全部換成了朱全忠的人。

天祐元年(公元904年)四月初十,昭宗李曄抵達洛陽。

隨後的幾個月里,朱全忠得到耳目奏報,說李克用、李茂貞、王建、楊行密等人之間公文往來異常頻繁,文中都是一些振興社稷、匡複李唐的話。朱全忠遂有夜長夢多之感,而且昭宗年長,在位日久,要將其取而代之相對於幼主要困難得多。思慮及此,朱全忠決定採取最後的行動。

這一年八月十一日深夜,朱全忠派遣心腹將領蔣玄暉、朱友恭、氏叔琮等人進入洛陽,突然敲開天子寢宮,刺死了開門的嬪妃,隨後大聲問:「皇上在哪兒?」昭儀李漸榮連忙走到天子寢室的窗前,高聲呼叫:「寧可殺了我們,也不能傷害天子!」話音剛落便被砍殺在血泊之中。

此時昭宗已經喝得爛醉,但是李昭儀有意發出的警報還是震醒了他。昭宗慌忙從床上跳起,躲到柱後。然而蔣玄暉等人已經沖了進來,把刀揮向了天子……

那一刻,沒有人知道唐昭宗李曄的眼前,是否閃過他十五年不堪回首的帝王生涯?抑或是他三十七年的悲情人生?再或者……是那張年輕人的臉龐?

沒有人知道。

我們只知道——李曄在這一刻終於離開了。

離開了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離開了這個讓他又愛又痛的帝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八月十二日,蔣玄暉假傳詔書,擁立輝王李祚為皇太子,改名李柷,並宣布由太子監國。

同日,年僅十三歲的李柷在昭宗的靈柩前即皇帝位;史稱昭宣帝,又稱哀帝。

他就是大唐帝國的第二十一位皇帝,也是最後一任皇帝。

而上面所有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朱全忠都不在洛陽。

雖然這些事情都是他暗中策劃的結果,但是他卻不在現場。

準確地說,他有不在現場的證據。

一直到了十月,朱全忠才「聽說」朱友恭等人刺殺了昭宗。他做出的第一個表情是痛不欲生,發出的第一個聲音是慘切的哭泣,做出的第一個動作是「投身觸地」。做完這些表演後,朱全忠狠狠地說:「這些奴才辜負了我,害我蒙受萬世罵名!」

十月三日,朱全忠來到洛陽,撲在昭宗的靈柩上痛哭流涕,然後晉見昭宣帝,賭咒發誓說這不是他的意思。十月四日,朱全忠將朱友恭貶為崖州司戶、氏叔琮貶為白州(今廣西博白市)司戶,隨即又命他們自殺。朱友恭臨死前大喊:「賣我以塞天下之謗,如鬼神何?行事如此,望有後乎?」

然而,此刻的朱全忠絕不會畏懼鬼神,也絕不會擔心無後。

因為他要做的事還很多。

要殺的人也還很多。

天祐二年二月九日,朱全忠在洛陽宮中的九曲池擺設宴席,邀請昭宗的九個兒子、德王李裕等親王赴宴。九王酒酣耳熱之際,朱全忠突然命人把他們全部勒死,投屍九曲池。

六月,朱全忠又將裴樞等稍負時望的三十幾名朝臣召集到白馬驛,一夜之間全部殺死。左右有人對他說:「這群人平時自詡『清流』,現在就應該投入黃河,讓他們變成『濁流』!」朱全忠縱聲大笑,隨即將他們拋屍黃河。

十一月,朱全忠晉位相國,加九錫。

完成了歷朝歷代每一個篡位者都必須完成的程序之後,朱全忠就圖窮匕見了。

天祐四年三月,朱全忠迫使昭宣帝禪位;四月,朱全忠更名為「朱晃」,將汴州改為開封府,即皇帝位,國號「大梁」,改元「開平」;同時廢唐昭宣帝為濟陰王,不久後將其誅殺。

這位朱晃(朱全忠、朱溫)就是歷史上的後梁太祖。

歷時二百八十九年的大唐帝國至此覆亡。

唐朝雖然已經覆滅,但是死亡和裂變卻遠遠沒有終結。

換句話說,公元907年不是尾聲。

「朱溫篡唐」只不過是完成一次形式上的中樞政權的轉換而已。他建立後梁時,十世紀初的中國全境仍然是一個分崩離析、群藩割據的亂世殘局。除了河南開封的朱全忠之外,遍布四方的主要割據勢力還有:河東的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幽州的劉仁恭、劉守光父子,鳳翔的李茂貞,淮南的楊行密,西川的王建,浙江的錢鏐,福建的王潮,湖南的馬殷,廣州的劉隱……

在十世紀的上半葉,幾大盤踞中原的割據勢力先後建立了「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個中樞政權,史稱「五代」;除此之外,散處四方的藩鎮也分別建立了「前蜀、後蜀、吳、南唐、吳越、閩、楚、南漢、荊南、北漢」等割據政權,史稱「十國」。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亂世之一——五代十國。

直到公元960年,趙匡胤建立了北宋,歷時二百餘年的紛爭與裂變才宣告終結。

自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以後,大唐帝國就無可挽回地走上了一條死亡與裂變的道路,直到公元907年抵達它宿命的終點,前後共計一百五十二年。在八世紀的後半葉,包括九世紀的整個一百年間,歷任大唐天子都試圖力挽狂瀾、阻止這個大裂變的過程,讓帝國重新綻放出盛唐的光芒,重新返回大一統的軌道……

然而,他們卻無一例外地失敗了。

他們所有「補天」的努力,最終只能化為幾行無奈而悲壯的歷史陳跡,供無數後人追思、緬懷、憑弔……

大唐帝國是中國歷史上當之無愧的巔峰王朝。因為它所締造的空前強大、自信而璀璨的文明,不但深刻影響了中國歷史,而且在整個東西方世界都具有無與倫比的魅力。對此,英國著名歷史學家韋爾斯曾經做過這樣的評價:「第七、八世紀,中國是世界上最安定最文明的國家。當時的歐洲人民尚處於茅舍塢壁的宗教桎梏之境,而中國人民的生活卻已經進入安樂慈愛、思想自由、身心愉悅的境域。」

也許韋爾斯的評價看上去像是溢美之詞,但是沒有人能否認,這就是盛唐時代留在後人——無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心目中的美麗印象。

惟其如此,大唐的崩潰與衰亡才尤其令人扼腕浩嘆,尤其值得後人感懷和思考。

時至二十一世紀,中國人在世界上仍然被稱為「唐人」,世界各地的華人聚居區仍然被稱為「唐人街」。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值得所有的中國人為之感到驕傲的。

因為「博大、寬容、開放、自信、自由」曾經是大唐精神的象徵,而在未來,它們也必將是中國精神的象徵!

九世紀的天雖然早已碎裂在歷史的沉沉黑夜中,但是公元907年不是尾聲。

因為大唐光芒永在。

因為每個中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不曾破碎、完整如初、永不磨滅的——

盛唐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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