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李唐? 六、流亡的路上沒有方向

天復元年正月,朱全忠突發大軍,一舉拿下河東的絳州和晉州,扼住河東援軍的必經之地,隨後大軍直撲河中。王珂立刻向李克用發出十萬火急的求救信,他的妻子在信中對李克用說:「女兒隨時可能被敵人俘虜,父親大人怎麼忍心不救?」李克用回信:「敵軍扼守晉、絳,我軍寡不敵眾,如果我執意出兵,勢必和你們一同滅亡。倘若實在不能堅守,不如與王郎全族歸順朝廷。」

二月,被團團圍困的王珂不得不向朱全忠投降。朱全忠將王珂全族遷到大梁,不久後將其暗殺。三月,朱全忠派遣大將氏叔琮率兵五萬,自天井關出太行山,兵鋒直指太原;同時調動魏博、成德、天平、義武等諸道大軍,分別從新口(今河北武安市西)、土門(今河北鹿泉市西南)、馬嶺(今河北邢台市西北)、飛狐(今河北淶源縣)、陰地(今山西靈石縣西南)等方向出發,兵分六路,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對李克用發動總攻。

氏叔琮一路攻城略地,以所向披靡之勢逼降了河東的多員大將,於三月底兵臨太原城下。李克用親自登城組織防禦。其時天降大雨,數十天內連綿不絕,城牆多處崩塌,李克用指揮士兵隨塌隨築,多日衣不解帶,連吃飯喝水都沒有時間。

眼看太原已經危在旦夕,形勢萬分危急。但是關鍵時刻,氏叔琮的許多士兵卻因連日大雨而感染瘧疾,加之糧草不繼,已經無力攻城。朱全忠只好命他們撤兵。

李克用就此躲過一劫。但是隨後的幾年裡,他只能收縮戰線、休養生息,再也不敢輕易與朱全忠爭鋒了。

據有河中之後,朱全忠向北遏制河東、向南威脅關中,勢力空前壯大,天下似乎已無人可以匹敵。

走到這一步,朱全忠自然就把目光瞄向了關中,瞄向了長安,並且瞄向了大明宮中那個目光憂鬱、神情凄惶的天子李曄。

與此同時,宰相崔胤與宦官韓全誨之間的鬥爭也已進入白熱化的狀態。你死我亡的形勢一觸即發。韓全誨等人與李茂貞聯手,準備劫持昭宗到鳳翔。崔胤則致信朱全忠,宣稱奉天子密詔,命他發兵入京保護天子。朱全忠本來就想把昭宗劫持到洛陽置於他的掌控之下,見信後正中下懷,遂於這一年十月從大梁出兵,直驅長安。

十月十九日,韓全誨等宦官得知朱全忠已經出兵,立即率兵入宮,脅迫昭宗隨他們西走鳳翔。昭宗悲愴莫名,密賜手札於崔胤,最後一句說:「我為宗社大計,勢須西行,卿等但東行也。惆悵!惆悵!」

十一月初四,韓全誨陳兵殿前,對天子說:「朱全忠大軍迫近京師,打算劫持皇上到洛陽,企圖篡位,我們請皇上駕臨鳳翔,集結勤王之師共同抵禦。」昭宗不願意走,韓全誨便命人縱火焚燒宮室。昭宗李曄萬般無奈,只得和皇后、嬪妃、諸王共計一百多人登上離京的馬車。

那一天,天子淚流滿面。所有同行的人也全都放聲慟哭。

走出宮門很遠之後,天子李曄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熊熊烈火正在瘋狂燃燒,把大明宮的上空映照得一片通紅。

那一刻,天子李曄覺得另一場烈火正在自己的靈魂深處燃燒。

許多東西已經在火焰中灰飛煙滅。

諸如勇氣、豪情、夢想;諸如信心、希望、使命……所有這一切,全部都化成縷縷青煙,在冬日的寒風中飄散。

朱全忠大軍自河中入關,進逼華州,韓建投降;隨後又攻打邠州,時任靜難節度使的李繼徽投降。李茂貞與韓全誨震恐,假傳天子詔書,急召李克用入關。李克用遂發兵襲擊朱全忠的後方,朱全忠匆忙回鎮河中。

天復二年四月,崔胤前往河中,泣請朱全忠討伐李茂貞,救出天子。五月,朱全忠發精兵五萬,再次入關,進擊鳳翔。六月初十,李茂貞出兵與朱全忠在虢縣北面展開激戰,結果李茂貞大敗,被殺一萬餘人。十三日,朱全忠進圍鳳翔。

從這一年六月到十一月,朱全忠把李茂貞下轄的其他州縣全部佔領。鳳翔就此變成了一座孤城。汴州士兵每天在城下擊鼓,叫罵守城的人是「劫天子賊」,而城上的鳳翔士兵則罵攻城的人是「奪天子賊」。鳳翔受困日久,糧食耗盡,加上這一年冬天天氣奇寒,城中餓死凍死的人不計其數。往往是一個人剛剛倒地,還沒咽氣,身上的肉就被人剮去了。市場上公開出售人肉,每斤價值一百錢,狗肉的價值五百錢。就連李茂貞本人的積蓄也全部耗盡,而天子李曄則拿著他和小皇子的衣服到市場上變賣,以換取所需。公主和嬪妃們則是一天喝稀飯,一天吃湯餅,有上頓沒下頓,而且就連這最後一點糧食也即將告罄……

天復三年正月,李茂貞再也無力支撐,只好斬殺韓全誨、張彥弘等宦官,向朱全忠投降,同時放歸天子。朱全忠又把鳳翔城內餘下的宦官全部斬殺,前後共殺七十二人,此外又秘密派人搜捕京畿附近所有已經辭官歸隱的宦官,又殺了九十個。

正月二十七日,昭宗回到長安。

這是天子李曄第三次流亡後的王者歸來。

天子在心中暗暗祈禱,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並不是最後一次。

一年之後,他還將第四次被迫離開長安,踏上流亡之路。

並且這一次,天子李曄再也沒有回來……

昭宗回京後,崔胤當即奏請天子將宦官斬盡殺絕,昭宗同意了。正月二十八日這天,朱全忠在大明宮中展開了一場大屠殺,一日之間共殺了數百名宦官,喊冤哀號之聲響徹宮廷內外。那些奉命出使各藩鎮的監軍,也被諸道就地捕殺。最後只留下三十個地位卑賤、年紀幼小的小黃門以供洒掃。

隨後,左右神策軍併入六軍,全部交由宰相崔胤統領。

宦官時代就此終結。

自安史之亂後,為患帝國一百五十多年的「宦官亂政」終於結束了。大明宮裡再也看不見那些面白無須、手握生殺廢立之大權的人了。

然而,大唐帝國到此也行將壽終正寢了。

一個延續近三百年的巔峰王朝終於步履蹣跚地走到了它的終點。

這一年二月,天子賜號朱全忠「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

朱全忠命心腹將領朱友倫、朱友諒等人率步騎一萬留守京師,然後回軍大梁。隨後的日子裡,朱全忠對東方的殘餘勢力淄青鎮展開了最後的兼并戰爭,以雷霆萬鈞之勢先後攻克博昌(今山東博興縣)、臨淄、臨朐等地,而後進圍青州。九月,淄青節度使王師範投降。

至此,大河南北全部歸屬朱全忠。

崔胤自從徹底剷除宦官集團,並一手掌握軍政大權之後,就開始肆無忌憚、專權跋扈。不但百官進退全部要以他的好惡為轉移,而且連天子的一舉一動也要向他報告。隨後,崔胤又以六軍兵員嚴重不足為由,奏請天子招募士兵、擴充軍隊。崔胤這麼做,客觀上當然是為了保護孱弱的朝廷和天子、制約朱全忠,但主觀上仍然是為了培植和鞏固他的個人勢力。

這一切當然都沒有逃過遠在汴州的朱全忠的眼睛。

朱全忠意識到,這個在朝中日漸坐大的人已經不再是他的盟友了。

換句話說,他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

道理很簡單:既然長安城內業已駐留了自己的軍隊,天子已經隨時處於自己的掌控之中,他崔胤還能有什麼用?

天祐元年(公元904年)正月,朱全忠密奏天子,指控崔胤擅權亂政、離間君臣,隨後命心腹將領朱友諒殺了崔胤以及他手下的幾名軍官和親信。

至此,朱全忠認為時機已經成熟,是到了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候了。正月十三日,朱全忠駐兵河中,強迫昭宗遷都洛陽。二十二日,遷都行動開始,汴州軍隊強行驅趕長安城中的士民和百官上路,一刻也不準停留。成千上萬的百姓們扶老攜幼,一路不停地號叫、哭喊和咒罵。二十六日,朱全忠命軍隊將長安城內的宮殿、民宅及所有建築全部拆毀,拆除下來的木料一律扔進渭水。

大唐帝都長安,從此淪為一座廢墟。

二十八日,昭宗李曄到了華州,當地百姓夾道歡迎、山呼萬歲。昭宗不禁泣下,說:「勿呼萬歲,朕不復為汝主矣!」

當天晚上,昭宗下榻在華州行宮,黯然神傷地對左右說:「民間有句俗語說,『紇干山頭凍殺雀,何不飛去生處樂』,朕如今漂泊流亡,不知道最終要落向何方?」言畢已經涕淚沾襟,左右皆陪著天子同聲落淚。

此時此刻,昭宗李曄模糊的淚光中忽然閃現出一張臉龐——一張年輕人的臉龐。

那張臉上寫滿了一個拯救者所應具有的全部勇氣和夢想。

李曄知道,那是十五年前的自己。

可是如今,李曄寧可認為他只是一個幻相。

連自己都無法拯救,你還想拯救什麼?李曄對著恍惚中的那張臉苦笑。

拯救大唐嗎?李曄笑得更厲害了。

可究竟要拿什麼拯救你,我的大唐?

最後,昭宗李曄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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