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李唐? 四、一個男人靈魂中的七道傷

春天終究還是來了。

但這個世界滄桑依舊。

罪惡與陰謀依舊,流血和死亡依舊。

這一年正月,昭宗改元「景福」。

這個世界從來不是為了讓人滿意而存在的。但昭宗李曄還是對自己說,無論如何日子總是要朝前走,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要對這個世界抱有一絲希望。

景福元年(公元892)一開春,鳳翔李茂貞、靜難王行瑜、鎮國韓建、同州王行約、秦州李茂庄共五個節度使聯名向天子上疏,指控山南西道節度使楊守亮窩藏亂臣賊子楊復恭,請求出兵討伐,並共推李茂貞為山南西道招討使。

昭宗很清楚,這些人打著討伐賊臣的幌子,事實上無非是想吞併他鎮、擴張地盤。而朝臣們也表示反對,因為李茂貞一旦得到山南就更難控制。於是昭宗下詔進行調停,命他們和解。但五節度使根本就不聽他的。二月,李茂貞與王行瑜擅自出兵攻打興元,並於八月攻克,李茂貞遂將興元據為己有。楊守亮、楊復恭等人逃奔閬州。

景福二年正月,昭宗任命李茂貞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同時派宰相徐彥若取代他的鳳翔節度使之職。李茂貞大怒。他出兵的目的就是為了據有兩鎮,如今天子想用山南交換他的鳳翔,他當然不會答應,於是拒不奉詔,並上表羞辱天子,說:「您既然貴為天子,為何卻連自己的舅父都保護不了(昭宗舅父王環被楊復恭謀殺)?您既為九州共主,為何連楊復恭家的一個小子都不能誅殺?」

受到這等羞辱,昭宗勃然大怒,決意討伐李茂貞,命宰相杜讓能立刻徵調士兵、籌集糧餉。杜讓能再三勸阻,表示此時朝廷已經無力同強藩抗衡,只能暫時忍耐。可天子李曄卻睜著血紅的眼睛對他說:「我不甘心做一個懦弱無能的天子,無所事事地過一天算一天,坐視社稷衰亡!你只管為朕籌備糧餉,軍事行動自有親王負責,成敗與你無關!」天子都把話說到這分上了,杜讓能還能怎麼辦?

他只有從命。

這一年九月初十,昭宗命覃王李嗣周為京西招討使,率三萬禁軍護送徐彥若去鳳翔就任,進駐興平。李茂貞立刻與王行瑜聯合,發兵六萬在周至布防。李嗣周所帶的這支禁軍都是新近招募的京師少年,而鳳翔和靜難的士兵都是身經百戰的邊防軍。這一戰的結果可想而知。

九月十七日,李茂貞揮師進攻興平。兩軍還未交戰,朝廷禁軍就自動潰散、望風而逃。

李茂貞迅速兵臨長安城下,要求誅殺首倡征討之人。杜讓能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給李茂貞,說:「發動戰爭不是皇上的意思,都是杜讓能出的主意。」十九日,李茂貞陳兵臨皋驛(長安西),請誅杜讓能。

杜讓能入宮向天子辭別:「臣早知必有今日,請用臣的生命解除皇上所受的威脅。」

天子李曄潸然淚下,說:「朕與你永別矣!」

這一天,昭宗下詔貶杜讓能為梧州(今廣西梧州市)刺史,次日再貶為雷州司戶(今廣東雷州市)。

然而李茂貞並不退兵,他揚言:不殺杜讓能他誓不罷休。至此,天子李曄再也無力保全杜讓能了,只好賜他自盡。隨後下詔,任命李茂貞為鳳翔兼山南西道節度使,併兼中書令;十一月,又任命靜難節度使王行瑜兼任太師,賜號「尚父」,並賜免死鐵券。

李、王二人心滿意足之後,方才引兵西去。

乾寧二年(公元895年)正月,護國(原河中)節度使王重盈病卒,部將推舉其兄王重榮的兒子、行軍司馬王珂為留後。王重盈的兒子、保義(治所在陝州,今河南三門峽市)節度使王珙不服,出兵進攻河中,同時上疏昭宗,宣稱王珂非王氏子,請求朝廷另行委任節度使。

王珂本是王重榮的侄子,後來過繼給他做養子,自認為絕對有資格繼任節度使,而且他還是李克用的女婿,遂向李克用求救。而王珙則用重金賄賂李茂貞、王行瑜和韓建。於是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頗為戲劇化:李克用上表為王珂請命,李茂貞等三節度使則上表為王珙請命。昭宗答覆李茂貞等人,說已經答應李克用在先,於是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關中三鎮與朝廷的矛盾遂再度激化。五月,三鎮各率數千精兵開進長安,準備廢掉昭宗,另立吉王李保。其後聽說李克用已自河東出兵,遂殺了一些與他們不睦的朝臣和宦官,迫使昭宗同意了他們任用王珙的請命,隨後留下一部分軍隊控制京師和朝廷,方才各回本鎮。

六月,李克用率兵大舉南下,上表討伐李茂貞等三人,並將檄文傳給了三鎮。其時李茂貞的義子李繼鵬擔任右軍指揮使,企圖劫持昭宗前往李茂貞所在的鳳翔;而王行瑜的弟弟王行實擔任左軍指揮使,也想劫持昭宗前往王行瑜的邠州。於是兩軍就在長安城中開戰,京師大亂。最後昭宗在禁軍部將李筠的保護下逃往秦嶺,七月初,到達石門(今陝西藍田西南)。

昭宗李曄登基之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的品德與才幹遠勝僖宗李儇百倍,可就是沒人會料到,昭宗的命運居然會與僖宗如出一轍。

不,事實上昭宗日後的命運要比僖宗更為不幸。

甚至不幸百倍。

八月,李克用大軍進駐渭橋,派兵前往石門護駕,並分兵進攻三鎮。李茂貞震恐,殺掉李繼鵬上表請罪。昭宗於是赦免李茂貞,命李克用討伐王行瑜。八月底,昭宗返回長安。九月,李克用開始大舉進攻王行瑜;十月,在梨園(今陝西淳化縣)大破王行瑜的軍隊;十一月初,李克用兵臨邠州城下。王行瑜登上城頭,痛哭流涕:「我王行瑜沒有罪啊,脅迫天子的事都是李茂貞和李繼鵬乾的,請您到鳳翔去問罪吧,我王行瑜願意自己綁起來去朝廷請罪。」

李克用在城下仰著頭說:「王尚父,你謙恭得豈不是有點過分?我奉朝廷之命討伐三個叛賊,閣下是其中之一。你想自己回朝廷,我可不敢擅自做主。」

數日後,王行瑜拋棄城池,帶著全家老小向西而逃,跑到慶州(今甘肅慶陽縣)地界時被其部將砍殺,首級傳送京師。

十二月,朝廷進封李克用為晉王,其部將、佐吏及子孫也全都加官晉爵。李克用遣使謝恩,同時秘密向昭宗請求討伐李茂貞。昭宗與近臣商議,眾人一致認為,如果討滅李茂貞,李克用將更加強大,勢必無人可以制衡。昭宗認為與自己想的不謀而合,遂婉拒了李克用的請求。李克用感嘆:「我看朝廷的意思,似乎懷疑我別有用心。問題是,如果不剷除李茂貞,關中將永無寧日!」

後來發生的事實果然被李克用不幸而言中。

昭宗從石門返京之後,意識到必須重新組建一支直接效忠於他的軍隊,於是在神策兩軍之外又招募了數萬人組建了殿後四軍,並全部交付親王統領。李茂貞遂以天子企圖討伐他為借口,於乾寧三年(公元896年)七月再次勒兵進逼京畿。昭宗一邊遣使向李克用告急,一邊再次逃離長安,準備前往李克用所在的太原。路過華州時,天子一行卻被鎮國節度使韓建極力挽留。昭宗本就對遠走太原有所猶豫,於是決定留在華州。李茂貞帶兵進入長安後,得到的僅僅是一座空城。

駐留華州的昭宗斷然沒有想到——他這是才脫虎口,又入狼窩。

由於其時李克用正被幽州的劉仁恭牽制,無暇南下勤王,所以昭宗便被韓建軟禁了整整兩年。在此期間,韓建與李茂貞互為表裡,逼迫昭宗解散了剛剛組建的殿後四軍,處決了護駕有功的禁軍將領李筠,並且罷黜了諸王的兵權,令歸私宅;不久又發兵圍攻諸王府邸,喪心病狂地將通、沂、睦、濟、韶、彭、韓、陳、覃、延、丹等十一王全部殺死;其後又迫使昭宗下詔罪己,並恢複了李茂貞的所有官爵,最後又致信與李克用修好。

做完這一切,韓建和李茂貞才於第三年八月把昭宗放還。

昭宗第二次回到長安之後,改元「光化」。

這是他登基後的第五次改元。縱觀昭宗一生,在位十五年,總共七次改元,平均差不多兩年改一個年號,是自玄宗末年安史之亂以來改元最頻繁的一任天子。

也許改元本身並不能直接說明什麼問題。但是,當我們回溯整個唐朝歷史,就會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發現:唐太宗李世民一生在位二十三年,僅僅使用了「貞觀」一個年號;而唐玄宗李隆基一生中最鼎盛的二十九年,也僅僅使用了「開元」一個年號。而這兩個年號,卻成了盛唐的標誌,成了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太平盛世的代名詞,並且從此作為繁榮富強的象徵符號而令無數後人心馳神往、津津樂道。

反觀唐昭宗李曄七次改元所置身的這個大黑暗與大崩潰的時代,我們也許就會有一種近乎無奈的頓悟——原來九世紀末的這七個年號並不是年號。

它們是七簇血跡,七道淚痕,是一個巔峰王朝臨終前的七聲呼告,是一個末世帝王絕境中的七次掙扎。

它們是一個突圍未遂的士兵遺落在戰場上的七把斷戟。

是一個失敗的男人靈魂中永不癒合的——

七道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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