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崩潰開始了 六、滿城盡帶黃金甲

從乾符四年正月開始,王仙芝與黃巢時而各自為戰,時而合兵一處,雖然四處攻城略地,可在朝廷諸道軍隊的圍追堵截之下,所佔領的城池都是旋得旋失,始終未能建立長期立足的根據地。

農民軍和政府軍一度陷入混戰和相持的膠著狀態。

這一年十一月,朝廷的招討副使、總監軍宦官楊復光再度向王仙芝傳達了招安的信息,而對此仍然抱有希望的王仙芝正中下懷,當即派遣尚君長前去與楊復光接洽。不料尚君長剛走到半路就被招討使宋威擒獲。宋威因與農民軍多次交戰失利,且因半年前曾被其圍困在宋州,故而懷恨在心,一意要置尚君長於死地。他隨即向朝廷謊報,聲稱在戰鬥中生擒了尚君長。楊復光連忙上奏,聲明尚君長實際上是投誠,並非在戰場上被擒。朝廷派御史進行調查,但沒有得到任何結果。宋威隨後便將尚君長斬首。

兩次希望被朝廷招安未果,又喪失了一個得力助手,此後的王仙芝戰鬥力大為削弱,在戰場上接連失利。乾符五年正月初六,朝廷的招討副使曾元裕又在申州東面大破王仙芝,砍殺一萬多人,招降並遣散了一萬多人。曾元裕因功擢為招討使,宋威被免職。

王仙芝自此一蹶不振。

短短一個月後,王仙芝在黃梅(今湖北黃梅縣)與曾元裕進行決戰,結果招致慘敗。王仙芝戰死,首級被傳送長安。五萬多士眾被斬殺,餘眾四散逃離。

王仙芝一死,僖宗朝廷解除了一個重大威脅。但是與此同時,新的威脅又接踵而至——時任沙陀副兵馬使的李克用在幾個副將的擁戴下,趁中原戰亂髮動兵變,誅殺了大同防禦使段文楚,佔領了雲州。

已被中原民變搞得焦頭爛額的僖宗朝廷再也無力討伐李克用,只好想了一個辦法:把李克用的父親、時任振武節度使的李國昌調任大同節度使,再另行派人接任振武節度使,目的是把李國昌父子置於一鎮,以免他們分別據守振武和大同。

然而,朝廷的如意算盤很快就落空了。

李國昌接到調令後立刻把它撕得粉碎。

與此同時,李國昌也徹底撕破了尊奉朝廷的假面——他們父子不但要同時據有二鎮,而且要趁天下大亂搶佔更多的地盤,甚至到最後還要逐鹿天下!

李國昌隨後砍殺了振武的監軍宦官,並與李克用聯合出兵,攻破了大同周邊的遮虜軍、寧武軍、岢嵐軍等多處朝廷軍營。

王仙芝敗亡後,尚君長的弟弟尚讓率領殘部投奔黃巢,推舉黃巢為主帥,號「衝天大將軍」,改元「王霸」,並委任百官。

隨後的日子,已被朝廷任命為鎮海節度使的高駢全力以赴對付黃巢,不斷調兵遣將,加強了對他的圍剿。黃巢在中原戰場屢屢失利,手下數十位將領被招降,不得不在乾符五年三月底渡過長江,轉戰南方。七月,黃巢軍進入浙東,鑿開七百里山路,轉入福建戰場。十二月,黃巢攻陷福州,福建觀察使韋岫棄城而逃。乾符六年春,黃巢揮師直趨嶺南。

帝國的財賦重鎮——廣州,就此暴露在黃巢的面前。

進入嶺南之後,黃巢致信浙東道觀察使崔璆和嶺南東道節度使李迢,透露了歸順朝廷的意思,條件是授予他天平節度使之職。僖宗朝廷斷然拒絕。黃巢退了一步,要求擔任廣州節度使。僖宗李儇召集大臣商議,左僕射於琮說:「廣州是國際商舶和各種珍寶貨物的重要集散地,怎麼能交給賊人?」宰相建議給黃巢一個「率府率」(東宮侍衛隊長、正四品上)的職務,僖宗同意。

此刻的僖宗朝廷絕對不會想到,短短一年後,黃巢就將殺進長安,坐在大唐帝國的金鑾殿上。

這一年九月,黃巢接到那一紙「率府率」的任命狀,不禁破口大罵,當即對廣州發起猛攻。十月,廣州陷落。黃巢逮捕了節度使李迢,命他起草奏疏說已經投降了黃巢。李迢說:「我世代荷國厚恩,親戚故舊遍布朝廷,手可斷,疏不可草!」黃巢隨即將其誅殺。

由於黃巢的士兵均是北方人,進入嶺南後水土不服,才一個多月便紛紛染上瘟疫,死亡了十之三四,部下勸他回師中原圖謀大計。十月末,黃巢率領軍隊沿湘江而下,攻佔潭州。十一月,由江陵北上,直撲襄陽。

新年很快又來了。

這是僖宗李儇即位後的第七個年頭,天子改元「廣明」。這一年天子李儇已經十九歲了,可他的玩性不但絲毫未改,而且突飛猛進。騎馬、射箭、舞劍、蹴鞠、鬥雞、無不喜好,尤其精通數學、音樂和賭博,時常和諸王賭鵝,一隻鵝的賭價高達五十緡。所有遊戲活動中,他最擅長的還是打球。他曾經對宮中戲子石野豬說:「朕如果參加『打球進士科』考試,一定能當狀元!」石野豬說:「也不見得。如果碰上堯、舜當主考官,恐怕陛下免不了要落榜。」天子聞言忍不住大笑。

帝國已經千瘡百孔、氣息奄奄,可在天子李儇的眼中,它依舊像從前那麼好玩。

直到這一年冬天,當僖宗李儇沒命地奔跑在逃亡路上、惶惶若喪家之犬的時候,他才突然間發現——原來生活還有如此殘酷的一面。

原來當這個大唐天子也並不那麼好玩。

廣明元年(公元880年)無疑是黃巢的幸運之年,也是他人生中的巔峰時刻。

這一年上半年他在江西戰場遭遇了一些短暫的挫折,困守信州(今江西上饒市)的時候士卒再度因染上瘟疫而損失過半。不過到了五月,當他用詐降的手段擊敗高駢的麾下猛將張璘,將其斬殺,並且一舉突破高駢的封鎖線之後,黃巢軍威大振,形勢一下子逆轉過來。

此後黃巢的軍隊一路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六月二十八日,攻陷宣州(今安徽宣州市);七月,從採石(今安徽馬鞍山市西南)橫渡長江,大舉北上;九月,攻陷泗州(今江蘇盱眙縣淮河北岸);十月,攻陷申州,橫掃潁(今安徽阜陽市)、宋、徐、兗各境,兵鋒所及之處,士民紛紛逃亡。

十一月十七日,號稱有「六十萬人」的黃巢大軍攻克東都洛陽。唐朝的東都留守劉允章率百官迎接拜謁。

十二月初一,黃巢的前鋒部隊開始進攻潼關,並於初三將其攻克,大軍隨即直指長安,當天進抵華州。

十二月初四,僖宗李儇慌忙下詔,封黃巢為天平節度使。而此刻的黃巢對此的唯一反應就是一陣仰天狂笑。

十二月初五,大唐王朝的文武百官退朝後聽說亂兵已攻克潼關,開始各自逃命。宦官田令孜帶著五百名神策兵,擁著僖宗從金光門倉皇出逃,隨行人員只有福、穆、澤、壽四王以及數名嬪妃。

樹倒猢猻散。城中的士兵和百姓趁亂衝進宮中,大肆搶奪府庫中的財物金帛。

當天黃昏,唐朝的金吾衛大將軍張直方帶著幾十名文武官員,畢恭畢敬地來到灞上迎接黃巢。

那一刻,一輪冬日的殘陽正掛在西天,把長安城外的原野渲染得一派金黃。

遠遠地,張直方等人看見一頂用黃金裝飾的轎子慢慢地進入了他們的視野。一群頭髮披散、用紅巾扎束、身穿錦繡衣服的武士護衛在黃金轎兩側。而在他們身後,則是漫山遍野全副武裝的鐵甲騎兵;再後面,是絡繹不絕、彷彿綿延千里的各種輜重車輛。

此時,坐在黃金轎中的這個人正雙目微閉,口中喃喃自語。

他在吟詠一首詩。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吟詠過這首詩了。

因為寫詩的那一年,他正在經受屢屢落第的痛苦,正在咀嚼被這個社會遺忘的痛楚。

而現在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吟誦它。

沒有別的理由,只因當年所有尖銳的痛楚此刻已經全部轉化為衝天的快意和豪情。

當黃巢透過轎簾的縫隙,清晰地看見長安城上的那一排雉堞時,他忍不住把這首《詠菊》大聲地念了出來——

待得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