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崩潰開始了 四、毀滅之花的瞬間綻放

作為一個王朝崩潰的前兆,民不聊生、叛亂紛起與天子昏庸、朝政腐敗往往是互為表裡的。

懿宗一朝的內政就乏善可陳。

懿宗李漼先後任命的多位宰相要麼是平庸無能之輩,要麼就是貪贓枉法之徒。咸通中後期的兩個宰相路岩和韋保衡就是以貪財和弄權而聞名於朝野的。

路岩在咸通五年以翰林學士、兵部侍郎銜入相,其時年僅三十六歲,可謂少年得志。路岩執掌朝柄期間,大肆收受賄賂、生活奢侈糜爛,並且專權用事、黨同伐異,可天子李漼偏偏就對他寵幸無比,把朝政全權委託於他。咸通十年,一個叫陳蟠叟的地方官忍不住就此事上疏朝廷,天子李漼召他到長安問對,陳蟠叟直言不諱地說:「只要陛下沒收邊咸一家的財產,就足以供應軍隊兩年的薪餉和糧食。」天子聽得沒頭沒腦,問他:「邊咸是誰?」陳蟠叟說:「是路岩的親信。」

天子恍然大悟,原來是拐著彎在彈劾路岩啊!這不是拐著彎在罵朕有眼無珠、所用非人嗎?

懿宗李漼一怒之下,把陳蟠叟流放到了愛州(今越南清化市)。

從此沒人敢再說一句。

而另一個弄權宰相韋保衡入相前的身份則至為特殊——是當朝的駙馬爺。

咸通十年正月,懿宗李漼把他最寵愛的女兒同昌公主嫁給了右拾遺韋保衡。婚禮極盡奢華之能事,天子用盡宮裡的奇珍異寶給她當嫁妝,還賞賜了廣化里的一座豪宅,門窗之上都鑲嵌珍寶,就連井欄、葯臼和槽櫃也都用金銀打造,畚箕和籮筐也都用金絲編成,另外又賞賜現錢五百萬緡,其餘各種賜物的價值也相當於五百萬緡。

成婚未及一年,駙馬爺韋保衡就搖身一變成了當朝宰輔。滿朝文武瞠目結舌,都說這種事情真是前所未見、聞所未聞。韋保衡入相後,和路岩沆瀣一氣,極力培植黨羽、打壓異己。康承訓在平定「龐勛之亂」中立功,受到朝廷重用,韋保衡和路岩十分嫉妒,便在天子面前說:「康承訓討伐龐勛時逗留不進,平定後又沒有把餘黨全部肅清,而且貪圖搶奪戰利品,沒有在第一時間奏報朝廷。」

眾所周知,韋保衡和路岩是當今天子跟前的兩大紅人,他們要聯手整誰,肯定誰也逃不掉。康承訓隨即被免去河東節度使兼同平章事之職,貶為蜀王傅(蜀王李佶的老師),分司東都,不久後再貶為恩州司馬。

一一翦除掉他們心目中的異己勢力之後,兩大紅人為爭奪第一紅人之位,於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內訌。

由於韋保衡兼有駙馬爺的身份,最終在最後的較量中勝出。咸通十二年四月,路岩被貶出朝廷,外放為西川節度使。

知道自己這麼多年來得罪的人太多,路岩不免擔心會在赴任的路上遭人報復,於是對代理京兆尹薛能說:「我上路後,就怕有人會用瓦礫向我餞行啊!」

這個薛能是路岩一手提拔的,所以他相信薛能會在關鍵時刻還他一個人情。沒想到薛能聽完後兩眼一翻,舉著朝笏拿腔拿調地對他說:「近來宰相出城時,京兆府司沒有派人護衛的先例啊!」

路岩又羞又惱。可他除了感嘆世態炎涼、人心難測之外,實在也沒什麼可說的。

他離京赴任那天,果然在路上被人用石頭瓦礫亂砸一氣。

所幸他早有防備,才沒被人砸死。

路岩被排擠出京後,韋保衡在朝中就一人獨大了。可是,還沒等他盡情享受權力的美味,他的富貴榮華就悄然地終結了。

因為庇蔭他的大樹倒了。

咸通十四年三月,一向崇佛的唐懿宗李漼派人去法門寺迎請佛指舍利。大臣們紛紛勸諫,甚至提到了憲宗迎佛骨不久便崩逝的事情。不料天子卻說:「朕能活著見到佛指舍利,死也無憾了!」

當時沒有人想到,天子李漼無意中說的這句話竟然會一語成讖。

只過了一個夏天,懿宗李漼就患病了。

這一年七月十六日,懿宗病情突然加重。和宣宗臨終前一樣,帝國此時還沒有確立儲君。這樣一個時刻無疑再度為宦官提供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這一次上場的宦官是左右中尉劉行深和韓文約,他們把目光鎖定在了懿宗的第五子普王李儇身上。

因為李儇這一年剛剛十二歲,很適合做他們的傀儡。

十八日,劉行深和韓文約以天子名義下詔:「立李儇為皇太子,監理國政。」

十九日,懿宗李漼在咸寧殿駕崩。同日,李儇登基,是為唐僖宗。

八月十五日,劉行深和韓文約被封為國公。

九月,被韋保衡打壓已久的政敵開始報復,紛紛對他發出指控。韋保衡旋即被貶為賀州刺史;一個月後,再貶為崖州澄邁(今海南澄邁縣東北)縣令;幾天後又勒令他自盡。

與此同時,路岩的下場也和他如出一轍。先是在這一年年底被貶為新州刺史;次年正月,路岩剛走到江陵,新帝就追詔削除了他的官爵,改為流放儋州;幾天後被賜死,家產全部抄沒,妻兒充為官奴。

新天子即位次年的十一月,改元「乾符」。

而就在他改元的次月,即乾符元年(公元874年)十二月,各地的加急戰報就雪片般地飛進了長安。

天德軍(內蒙古烏拉特前旗東北)奏報:党項、回鶻軍隊入侵邊境。

感化軍(治所在徐州)奏報:龐勛餘黨四處劫掠,州縣無法禁止。

西川邊境奏報:南詔(大禮)軍隊三次搶渡大渡河,唐朝防河兵馬使、黎州(今四川漢源縣)刺史黃景復力戰不敵,全線潰敗;敵寇進佔黎州,並已越過邛崍關,前鋒進抵雅州(今四川雅安市)。

面對這個危險的局勢,年僅十三歲的天子李儇手足無措。

在新任宰相鄭畋、盧攜等人的謀划下,天子下詔,命兗州、鄆州等道兵馬共同圍剿龐勛餘黨,又調派當年收復安南的功臣、時任天平節度使的高駢赴西川指揮前線作戰。

就在新天子改元、南詔再度入侵的這一年歲末,帝國內部積重難返的各種社會矛盾開始全面爆發。

懿宗一朝,窮奢極侈、連年征戰、國庫空虛,朝廷只好把一切虧空轉嫁到老百姓頭上,各種賦稅聚斂日甚一日,老百姓苦不堪言。而天災又往往與人禍形影相隨。咸通末年,關東(潼關以東)地區連年遭遇水災旱災,各州縣又隱瞞不報。各級政府互相推諉、上下蒙蔽;而民間則是一片顆粒無收、餓殍遍野的慘狀;成千上萬的百姓流離失所、哭告無門,最後不得不揭竿而起……

既然連貧民、難民和饑民都當不成,那就只好當刁民、變民和暴民。

既然地里不長糧食、天上不掉糧食,而各級官府又揮舞著鞭子催錢催糧,那這些人該怎麼辦?既然上已無片瓦遮身、下已無立錐之地,那這些人該怎麼辦?

他們當然只有一條路——

那就是拿起鋤頭、拿起大刀、拿起長矛——去搶錢、搶糧、搶地盤。

人的生存底線一旦被突破,所爆發出來的能量往往是驚人的。

而且是毀滅性的。

因為這種能量一開始所指向的僅僅是自我的生存,而最後所指向的往往是他者的毀滅。

包括整箇舊世界的毀滅。

所以後來的黃巢才會由衷地發出那一聲仰天長嘯——我花開後百花殺!

乾符元年的冬天,這種毀滅性的能量幾乎一夜之間就在帝國的四面八方遍地開花。

而第一枝毀滅之花的名字不叫黃巢。

他叫王仙芝。

在他身後,是數千朵含苞欲放的蓓蕾。

後來殺進長安的黃巢當時還只是一朵蓓蕾。

再後來顛覆李唐的朱溫當時也只是一朵蓓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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