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崩潰開始了 一、一個王朝的華麗轉身

大中十年春天。

唐宣宗李忱四十七歲。

儘管這已經是他帝王生涯的第十個年頭,可宣宗李忱治國御宇的熱度和激情絲毫不減當年。

從大的方面來講,這一點當然是值得滿朝文武為之慶幸的。

誰不希望這個英明神武的天子永遠保持充沛的精力,永遠以他高超的帝王之術駕馭這個廣土眾民的帝國呢?

可問題是——這不現實。

因為人總是會老的。

而且總是會死的。

唐宣宗李忱在這一點上不可能超越常人。

更何況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前面的六任天子——順、憲、穆、敬、文、武,沒有一個活過五十歲的。這個嚴峻的事實讓人不敢對宣宗李忱的長命百歲抱有太大的樂觀。所以,帝國必須及早建立儲君,才能有備無患。

可讓人遺憾的是,宣宗李忱始終不願立儲。

他似乎一提起這件事情就煩。

宰相和百官們對此憂心忡忡。

正月的一天,宣宗召見宰相裴休,讓他對帝國在新一年裡的當務之急暢所欲言。裴休不失時機地再次對天子提出:當今首務,無如早立太子。

宣宗聞言立刻拉長了臉。

片刻之後,裴休聽見天子冷冷地說:「若立太子,朕豈不是成了閑人?」

對於天子執意不肯立儲的原因百官們自然是議論紛紛。人們普遍認為這是天子對權力的過度執著和眷戀所致。

這樣的分析當然是有道理的。可宰相裴休等人心裡都很清楚,這其實只是部分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天子故意要和大臣們抬杠。

天子並不是真的不想立儲,而是在太子的人選上和大臣們產生了嚴重分歧。宣宗李忱一共有十一個皇子,長子鄆王李溫年已二十四,本來是儲君的不二人選。可問題是宣宗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皇長子,所以早早地命他搬出皇宮,住到了十六宅的親王府里。留在宮中的十個皇子中,宣宗最寵愛的就是三皇子夔王李滋,最想立他為太子。可大臣們認為這不合禮制,應該立長子李溫。雙方各執己見、互不相讓,於是事情就這麼擱置了。

日子很快就走到了大中十三年。

帝國的儲君依舊遲遲沒有確立。

如果說在此之前大臣們的擔心還只是一種隱憂的話,那麼到了這一年,滿朝文武的擔心已經轉變成實實在在的恐慌了。

因為天縱英才的宣宗皇帝這幾年又走上了歷任李唐天子的老路,開始如痴如醉地追求長生、服食丹藥,結果健康狀況迅速惡化。從這年春夏之交開始,天子體內的毒性發作,背上生了惡瘡。到了八月初,惡瘡大面積潰爛,天子卧床不起,再也不能上朝。宰相和百官都沒有機會見到天子。

天子病危,儲君未立,宮內外消息隔絕。

帝國再度落入一個危險的時刻。

宣宗李忱自知不預,立即傳召左右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宮廷南院總監)王居方,把夔王李滋託付給他們,命其擁立李滋為太子,繼承皇位。

天子託孤、廢長立幼。這種事情實在是非同小可,必須要有禁軍作後盾。三個顧命宦官第一時間就找到了一貫與他們交好的右軍中尉王茂玄,獲取了他的支持。隨後他們又緊急磋商,以天子名義發布敕命,把不屬於他們一黨的左軍中尉王宗實外放為淮南監軍,以此保證奪嫡行動的順利進行。

王宗實沒有懷疑,即刻準備出發。可他的副手、左軍副使亓元實卻意味深長地對他說:「皇上卧病已一月有餘,您只是隔著房門問候起居,今日突然被外放,這件事到底是何人所為,中尉大人難道就不想見了天子再走?」

王宗實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被人擺了一道,立刻怒氣沖沖地與亓元實一起奔向皇帝寢殿。

等他們到達的時候,宣宗已經駕崩,侍從和宮女們正圍著遺體哭泣。王宗實與亓元實立即採取行動,召來王歸長等三人當面怒斥,指責他們假傳聖旨。王歸長等人知道鬥不過這個禁軍的頭號人物,只好趴在他腳下乞求饒命。王宗實隨即命宣徽北院使齊元簡前往十六宅迎接鄆王李溫。

八月九日,王宗實以天子名義發布遺詔,立鄆王李溫為皇太子,監理國政,同時改名李漼。同日,左右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被捕,旋即被殺。

帝國的明天再一次在兩派宦官你死我亡的爭鬥和屠殺中來臨。

八月十三日,二十七歲的李漼登基,是為唐懿宗。

「大中之治」就這麼落下了帷幕。

宣宗李忱就這麼走完了他的傳奇一生,結束了他的歷史使命。

蓋棺論定的時刻,歷史給予了李忱很高的評價:「宣宗明察沉斷,用法無私,從諫如流,重惜官賞,恭謹節儉,惠愛民物。故大中之政,迄於唐亡,人思詠之,謂之『小太宗』!」

由於宣宗李忱的勵精圖治,使得我們在時隔一千一百多年後,仍然能夠在九世紀混亂不堪的歷史迷局中,有幸瞥見一脈傳承自盛唐的雍容、明媚和華麗。

然而,當李忱轉過身去之後,黑暗便無情地吞噬了我們的目光。

當宣宗李忱完成一個王朝的最後一個華麗轉身,無盡的混亂、腐朽、衰敗、死亡便紛至沓來……

誰也無法抗拒。

誰也無法阻擋。

只剩下最後幾張年輕而惶惑的臉,在大明宮搖搖欲墜的殿廷中浮沉和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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