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大帝國的迴光返照 六、山河長在掌中看

新帝李忱一即位,就施展了一系列雷霆手段——隱忍了大半生的他,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將武宗李炎所建立的一切徹底推翻。

首當其衝者,就是武宗一朝的代表人物李德裕及其黨人。李忱正式執政的第二天就罷免了李德裕,第四天就把李黨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工部尚書兼鹽鐵轉運使薛元賞貶為忠州刺史,同日,薛元賞的弟弟、京兆少尹權知府事薛元龜也被貶為崖州司戶。

四月底,道士趙歸真、軒轅集等人均被杖死或流放嶺南。五月初五,新帝李忱宣布大赦天下,同時開始全面恢複佛教的地位。同日,翰林學士、兵部侍郎白敏中入相。此後白敏中便在新帝的支持下不遺餘力地打擊李德裕及其黨人。

第二年正月,新帝李忱改元「大中」。

這個年號將伴隨宣宗李忱和大唐帝國走過十三年的歲月。

此時的宣宗皇帝與帝國的萬千臣民當然都不會知道,這十三年將在大唐王朝的歷史上閃耀出一抹輝煌。

也是最後一抹輝煌。

這個時代被譽為「大中之治」,也有人稱它為——小貞觀。

大中元年(公元847年)八月初三,武宗朝的另一位宰相李回被貶出朝廷,外放為西川節度使。大中二年正月初五,右補闕丁柔立上疏為李德裕喊冤,旋即被貶為南陽縣尉。正月二十四日,西川節度使李回再貶為湖南觀察使;同日,桂州觀察使鄭亞也被視為李黨成員,坐貶循州刺史。正月二十八日,中書舍人崔碬受到指控,稱其在撰寫李德裕的貶謫詔書時有意搪塞,沒有寫出李德裕的全部罪行,被貶端州(今廣東肇慶市)刺史。

同年五月,兵部侍郎、判度支周墀與刑部侍郎、鹽鐵轉運使馬植一同入相。

九月,湖南觀察使李回再貶為賀州(今廣西賀州)刺史。

至此,宣宗李忱基本上完成了對李黨的清洗,用行動全盤否定了會昌政治,同時完成了對中樞政治的換血,建立了他自己的宰執班子。

接下來,宣宗李忱終於可以全力以赴地締造屬於他的時代了……

大中時代之所以會被後人譽為「小貞觀」,關鍵就在於宣宗李忱的自律和勤政。作為明君必不可少的特質,李忱身上的這些特點從大中二年起便已露出了端倪。

登基不久,宣宗李忱便命人把《貞觀政要》書寫在屏風上,時常神情肅然地站在屏風前逐字逐句地閱讀。此外他還命翰林學士令狐綯每天朗讀太宗所撰的《金鏡》給他聽,凡是聽到重要的地方,便會讓令狐綯停下來,說:「若欲天下太平,當以此言為首要。」

還有一件事也足以證明宣宗的勤政確實非一般君主可比。這一年二月的一天,宣宗忽然對令狐綯說:「朕想知道文武百官的姓名和官秩。」

百官人數多如牛毛,天子如何認得過來?令狐綯頓時大為躊躇,只好據實稟報:「六品以下,官職低微、數目眾多,都由吏部授職;五品以上,才是由宰執提名,然後制詔宣授,各有簿籍及冊命,稱為『具員』。」

宣宗隨後便命宰相編了五卷本的《具員御覽》,放在案頭時時翻閱。

勤政的君主總是喜歡事必躬親,並且總能明察秋毫,宣宗李忱在這一點上表現得尤其明顯。有一次他到北苑打獵,遇到一個樵夫。李忱問他的縣籍,那人回說是涇陽人,李忱就問他縣官是誰,樵夫答:「李行言。」李忱又問:「政事治理得如何?」樵夫說:「此人不善通融,甚為固執。他曾經抓了幾個強盜,這些強盜跟北司的禁軍有些交情,北司就點名要他放人,李行言不但不放,還把他們殺了。」

李忱聽完後一言不發,回宮後就把此事和李行言的名字記了下來,釘在了柱子上。事情過去一個多月後,恰逢李行言升任海州刺史,入朝謝恩,宣宗就賜給他金魚袋和紫衣。有唐一代,這象徵著極大的榮寵,尤其在宣宗一朝,這樣的賞賜更是絕無僅有。李行言受寵若驚,同時又大惑不解。宣宗說:「你知道為什麼能穿上紫衣嗎?」李行言誠惶誠恐地說不知道,宣宗就命人取下殿柱上的帖子給他看。

還有一次,宣宗到渭水狩獵,路過一處佛祠,看見醴泉縣的一些父老聚集在堂中設齋禱祝,祈求任期已滿的醴泉縣令李君奭能夠留任。宣宗將這個縣令的名字默記在心。過後懷州刺史出缺,宣宗遂親筆寫給宰相一張條子,將此職授予李君奭。宰相們愕然良久,不知道一個區區的醴泉縣令何以竟能上達天聽,得到皇帝的青睞。隨後李君奭入朝謝恩,天子將此事一說,宰相們才恍然大悟。

久而久之,朝臣們就明白了,皇上表面上是在狩獵出巡,其實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深入民間、掌握民情,並且實地考察地方官吏的政績。

但是天下之大,宣宗不可能全部走遍,為此他特意想了個辦法,秘令翰林學士韋澳將天下各州的風土人情以及民生利弊編為一冊,專門供他閱覽。天子將其命名為《處分語》,此事除了韋澳之外無人知曉。不久,鄧州(今河南鄧州市)刺史薛弘宗入朝奏事,下殿後忍不住對韋澳說:「皇上對本州事務了解和熟悉的程度真是令人驚嘆啊!」韋澳略作試探,果不其然,天子掌握的資料正是出於《處分語》。

韋澳也不禁在內心發出感嘆:古往今來,能夠如此勤於政務而且明察秋毫的天子即便不說絕無僅有,那也是相當罕見的。

在這種目光如炬洞察一切的天子面前,如果有人心存僥倖,那他就要遭殃了。有一次度支在奏疏中把「漬污帛」(被水浸濕污染的布帛)中的「漬」寫成了「清」,樞密承旨孫隱中就把那個錯字的筆畫修改了一下。他以為這只是個微小的細節,皇帝肯定不會發現。不料宣宗一拿到奏疏,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被塗改過的字,頓時勃然大怒,下令追查塗改奏疏的人。孫隱中隨後便以「擅改奏章」的罪名遭到了處罰。

還有一次,新任的建州(今福建建甌市)刺史於延陵赴任前入朝辭行。宣宗問他:「建州距京師多遠?」於延陵說:「八千里。」宣宗說:「你到任之後,為政的善惡我都會了如指掌。不要以為那地方遠,這階前就可直通萬里,你明白嗎?」於延陵當即嚇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宣宗安慰了他幾句就讓他上路了。於延陵就任後,或許是把天子的告誡忘了,或許是不相信天子真有那麼神,總之他的政績並不理想。沒多久於延陵就被貶為復州(今湖北天門市)司馬。

果然如宣宗所說,他在建州的一舉一動根本沒能逃脫天子的法眼。

宣宗李忱的事必躬親還不僅僅體現在治理朝政上,就連生活中的一些瑣碎事務也是如此。宮中負責洒掃的那些雜役,宣宗李忱只要見過一面就能記住他們的姓名和各自的職能,所以不管宮中要做什麼事、派什麼活,天子往往隨口就能點名讓人去干,而且每次派任都毫無差錯,讓宮中的宦官和差役們咋舌不已。

在宣宗李忱十三年的帝王生涯中,這種事情可謂不勝枚舉。

他幾乎要用盡全力把整個天下置於掌中,不論事情巨細。

一個普通人要做到凡事親力親為並且毫無差池都近乎不可能,更何況一個日理萬機的天子!

宣宗李忱是怎樣做到的?

許多年前,當宣宗還是一個小沙彌的時候,就曾在江西的百丈山留下了這麼一首詩:

大雄真跡枕危巒,梵宇層樓聳萬般。

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長在掌中看。

仙峰不間三春秀,靈境何時六月寒。

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鍾朝磬碧雲端。

山河長在掌中看!

這是何等宏大的氣魄、何等豪邁的胸襟、何等高遠的志向!

除了表明他不同凡響的境界之外,李忱自己的這句詩,彷彿也為他日後種種令人難以理解的勤政表現作了最形象的註解。

他似乎在用他的實際行動告訴我們——「山河長在掌中看」不僅僅是一種凌空蹈虛的理想境界,也可以是一種切實可行的施政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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