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大帝國的迴光返照 四、永遠歸不去的長安

李德裕笑得太早。

其實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他以為剛剛三十齣頭的天子李炎必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統治這個帝國。

他以為自己的權力和地位也必將在未來的歲月里不可動搖地保持下去。

然而,他錯了。

因為年輕的天子即將不久於人世。

年輕的天子從會昌五年開始就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和他祖父憲宗、父親穆宗一模一樣的老路——服食丹藥、希求長生。

沒有人知道這些帝王為什麼不能從前人的覆轍中汲取教訓。

在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歷史輪迴中,我們最終只能解讀出一條無奈的真理:人們都希望通過閱讀歷史汲取前人的經驗教訓,可人們越是了解歷史,就越發現人們從來不曾從歷史中汲取到經驗教訓。

會昌五年正月初一,文武百官為天子李炎進獻尊號,稱「仁聖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

總共十六個字。

看上去有點長。

群臣進獻的尊號本來要稍稍短點,只有十五個字。可天子覺得不太滿意,就下令加了一個字——道。

對天子李炎來說,這個「道」可不是可有可無的,因為它是道教的「道」。

是的,道教,本朝的國教。天子李炎一直崇信的正是本朝的國教。所以他當然希望把這個神聖而高貴的「道」字加進自己的尊號里。

而天子所服食的長生丹藥,正是他寵幸的道士趙歸真所煉製。

正月初三,天子下令在長安南郊修築一座望仙台。顧名思義,就是祈求得道成仙之處。

天子既然極度崇信道教,自然對佛教沒有好感,加之道士趙歸真等人夜以繼日地在他耳旁造謠中傷,再加上其時的佛教寺院佔據了大量的地產和田產,數量龐大的佛教僧尼又可享受免稅免役的待遇,這一切因素共同促成唐武宗李炎下定決心對佛教實施了一次毀滅性的打擊。

會昌五年五月到八月之間,佛教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唐武宗一聲令下,全國共拆毀正規寺院四千六百座,民間小型寺院如招提、蘭若、精舍、齋堂等四萬餘所;勒令僧尼還俗二十六萬零五百人,強迫外國遊學僧侶二千餘人一併還俗;沒收良田數千萬頃,奴婢十五萬人;凡寺院所屬一切財產器物全部收歸國有,建材用於修葺政府公署、驛站,銅像、鐘磬用於鑄造銅錢……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武宗滅佛」,佛教徒稱之為「會昌法難」。

這一年秋天,天子李炎開始變得性情暴躁、喜怒無常。

一切癥狀都與當年的憲宗皇帝一模一樣。

可天子依然堅持每天服食丹藥。

他相信這是修道者的必經之路。

進入冬天,天子身上的許多器官都出了毛病。

可道士趙歸真告訴他:不用擔心,這是換骨!

是的,換骨。為了長生不老,為了得道成仙,就必須忍受脫胎換骨的痛苦和考驗!

天子李炎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是一個不拋棄、不放棄的人。所以他並沒有被眼前的困難嚇倒,而是咬緊牙關,繼續吃藥。

天子向宰相和百官隱瞞了自己的病情和服食丹藥的事。李德裕和群臣只知道天子最近性情有點異常,而且荒疏了朝政,至於是什麼原因他們一無所知。

會昌六年正月三日,天子忽然不能上朝了。李德裕和滿朝文武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立刻要求入宮晉見天子,但遭到了拒絕。

拒絕他的人不是天子,而是天子身邊的當權宦官。

因為此時的天子已經卧床不起,甚至不能說話了。

每當這種時刻,帝國的命運就會再次落入宦官的手中。

這次當然也不會例外。

現任左軍中尉的馬元贄和內侍宦官仇公武緊急磋商之後,秘密敲定了新天子的人選。

在此期間,禁中與外廷消息隔絕。李德裕和滿朝文武雖然憂心忡忡,但是無計可施。他們在惶惶不安中等到了三月二十日,終於接到禁中發布的一道「天子」詔書:因皇子年幼,儲君必須另行物色德才兼備之人;可立光王李怡為皇太叔,改名「忱」,即日起全權負責一切軍國大事。

很顯然,這道詔書出自宦官之手。

可當李德裕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已經太晚了。

詔書發布的當天,皇太叔李忱就在宮中接見了文武百官。

三天後,即會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年僅三十三歲的唐武宗李炎(患病期間改名)駕崩,李德裕被任命為攝冢宰(最高攝政大臣)。

三月二十六日,李忱即位,是為唐宣宗。

一個新時代就這樣在人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轟然來臨。

李忱登基的這一年已經三十七歲。自代宗李豫之後,帝國似乎已經將近一百年沒有出現這種中年即位的天子了。

儘管這個局面來得極其突然。但對於大多數臣民來說,這應該算是一件幸事。因為年長就意味著閱歷和經驗,意味著理智和成熟,意味著不會像穆、敬二宗那樣把國事當兒戲。

可對於李德裕來講,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在新天子的登基大典上,當李德裕與天子的目光在偶然間相互碰撞的時候,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天子事後對左右說:「剛才我身邊的那個人就是太尉吧?他每次看到我,都讓我汗毛直豎。」

天子的感覺是汗毛直豎,而李德裕的感覺也不比他好多少。

李德裕的感覺是——如遭電擊。

因為他看到了這位中年天子的心機和城府。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一種乾綱獨斷的霸氣。

四月初一,新天子李忱開始正式治理朝政。

四月初二,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李德裕被罷相,外放為荊南(治所在今湖北江陵縣)節度使。

作為一個大權獨攬的強勢宰相,李德裕知道自己不可能見容於新天子。只是他斷然沒有料到——這一紙貶謫詔書居然會來得這麼快。

不獨李德裕自己感到意外,滿朝文武也無不驚駭。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執政的第二天就把這麼一個位高權重、功勛卓著的帝國元老掃地出門,這種雷霆手段實在是不多見。

隨著李德裕在一夜之間垮台,朝野上下的人們不約而同地預感到——帝國政壇新一輪的乾坤倒轉很快就會到來。

這一年八月,宣宗李忱下了一道詔書,把武宗一朝被貶謫流放的五位宰相在一天之間全部內調:循州司馬牛僧孺調任衡州(今湖南衡陽市)長史,流放封州的李宗閔調任郴州司馬,潮州刺史楊嗣復調任江州刺史,昭州刺史李珏調任郴州刺史,恩州司馬崔珙調任安州(今湖北安陸市)長史。

終於熬到頭了。

五位前朝宰相百感交集地打點行囊,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北上的馬車。

可是,李宗閔未及北上便含恨死在了貶所。

就像李德裕所希望的那樣,李宗閔的靈魂從此只能在天涯海角漂泊了。

不過李宗閔不必遺憾,也不必感到孤單,因為短短三年之後,他的老對手李德裕就會被一貶再貶,一直貶到比他更遠的地方,而且同樣死在了貶所。

從這一年九月開始,李德裕就無可挽回地走上了一條一望無際的放逐之路。

先是在荊南節度使的任上被貶為東都留守;緊接著在大中元年(公元847年)三月被貶為太子少保;同年十二月,又貶為潮州司馬;大中二年九月,再貶為崖州司戶。

這最後一貶,把李德裕真正貶到了天涯海角。

大中三年十二月十日,李德裕在無盡的凄愴與蒼涼中溘然長逝,終年六十三歲。臨終之前,李德裕登上崖州城頭,最後一次遙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留下了一首絕命詩《登崖州城作》:

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李德裕和李宗閔最終都沒能回到繁華的帝京,沒能回到他們魂牽夢繞的那一片故土。

人世間的一切功名利祿是非恩怨,都已隨著他們的肉體在荒涼的帝國邊陲悄悄地腐爛。

關山萬重處,只剩下他們的靈魂在夜夜守望——

守望那永遠歸不去的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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