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大帝國的迴光返照 三、讓他們的靈魂在天涯海角漂泊

這場收復昭義的戰爭從會昌三年五月打響之後,劉稹就在中央軍隊的強大攻勢下節節敗退,到了會昌四年閏七月,劉稹的心腹將領高文端投誠,為朝廷提供了許多重大的軍事情報,於是加速了劉稹的失敗。到了這一年八月,作為昭義鎮主要稅賦來源的邢、洺、磁三州又相率歸降,昭義鎮頓時人心惶惶,料定劉稹大勢已去、敗亡就在眼前。劉稹最寵信的兩個心腹——大將郭誼和幕僚王協為求自保,遂計畫將他刺殺,投降朝廷。

在郭誼和王協看來,劉稹年輕懦弱,要除掉他易如反掌。他們擔心的是劉稹的堂兄、中軍兵馬使劉匡周,所以決定先借劉稹之手驅逐劉匡周。郭誼對劉稹說:「十三郎(劉匡周排行十三)一直坐鎮帥府,而且剛愎自用,所以諸位將領都不敢向您進言獻計,怕被十三郎猜忌而獲罪,山東三州的喪失就是這個原因。如今若能把他逐出帥府,眾將開誠布公,一定能拿出轉敗為勝的策略。」

劉稹信以為真,隨即強迫劉匡周自動離開帥府。

劉匡周悲憤莫名地說:「我身在帥府,諸位軍將才不敢心懷不軌;我一旦離開,家族必被屠滅!」

可劉稹不聽。劉匡周只好萬般無奈地離開。

他一走,劉稹的滅頂之災就降臨了。

郭誼和王協設計謀殺了劉稹,同時將他的整個家族全部捕殺,上至劉匡周、下至襁褓中的嬰兒,無一倖免。隨後又把劉從諫原來的親信故舊一家一家地屠滅。

昭義就此平定。八月十六日,宰相入朝稱賀。天子問李德裕:「應該如何處置郭誼?」李德裕說:「劉稹不過是一個無知小兒,發動兵變對抗中央,都是郭誼等人的陰謀。等到劉稹勢窮力孤,又將他出賣換取榮華富貴,這種人要是不殺,還談什麼懲罰罪惡!」天子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八月十八日,劉稹的首級被傳送京師。

短短的半個多月後,郭誼、王協等人被綁送朝廷,全部被誅殺。

毋庸置疑,李德裕是收復昭義的首功之人。

戰事剛一拉開,李德裕就向天子指出了數十年來朝廷用兵屢屢失利的三大癥結:其一,天子往往直接指揮前線作戰,詔令一天頒發了三四次,宰相卻毫不知情;其二,除了天子充當最高指揮官之外,前方的監軍宦官也各憑己意發號施令,而真正的軍隊將領反而無法指揮戰鬥;其三,每支軍隊都有監軍宦官,而宦官們往外挑選軍中最驍勇的數百名士兵作為自己的衛隊,真正投入戰鬥的很多都是老弱殘兵;另外,監軍宦官還有自己的令旗,每次會戰,宦官就會在衛隊的嚴密保護下,騎馬登上高崗觀戰,一看戰場形勢稍微不利,便率先拔旗而逃,全軍遂隨之崩潰。

揭示了癥結之後,李德裕立即著手進行整頓。他與樞密使楊欽義一起磋商,制定了一套辦法,然後由天子頒布敕令,禁止各路監軍宦官再干預軍政,規定每個監軍只能挑選十名士兵作為衛隊,而且所在軍隊一旦在戰場上獲勝,監軍亦隨之立功受獎。

其次,除非宰相與中書省建議下詔,否則天子不再直接下詔指揮作戰。從此來自中央的命令簡單明了,前方將領有了施展謀略的空間。在與昭義作戰的整個過程中,從中央到前線都嚴格執行李德裕提出的這幾項改革主張,從而能夠在戰場上屢屢獲勝。

除了整頓內部的舉措產生了顯著成效之外,李德裕此次對河朔三鎮所制定的政策和採取的辦法也是務實穩健、可圈可點的。

眾所周知,河朔三鎮是藩鎮割據的老巢、長年叛亂的重災區。同他們打交道,稍有不慎便會引發諸藩聯合,導致大規模叛亂。所以李德裕一開始就採取了非常務實的政策,對三鎮極力安撫,以中央的名義承認他們的一切既得利益,成功消除了河北諸藩的敵意和猜忌,並把他們的軍事力量調動起來,投入到平定昭義的戰鬥中。

這樣的做法使李唐中央既能夠全力以赴對付昭義,又能避免陷入全面戰爭的泥潭,可謂高明之舉。

昭義之戰,朝廷既收回了對昭義的直接管轄權,又極大地震懾了河朔三鎮和天下諸藩,可以說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勝利。

這是李唐中央自「元和中興」之後的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在藩鎮事務上表現得這麼堅定、果斷和有力。這不禁讓帝國的萬千臣民感到揚眉吐氣,並且對當今的天子和宰相生出了由衷的敬佩。

天子李炎和宰相李德裕相視而笑,倍感自豪。

是的,他們的確應該感到自豪。

這是不拋棄、不放棄的人理應獲得的獎賞。

為了把這種精神上的獎賞落到實處,八月二十八日,天子加封李德裕為太尉、趙國公。李德裕再三推辭,天子說:「朕只恨沒有適宜的官爵賞賜給你,這是你應得的!假如不是你應得的,朕一定不會給你。」

不久之後,李德裕趕緊投桃報李,聯合百官提出要再向天子進獻尊號。天子李炎當然也客氣地推辭了一番,但是李德裕一連五次上表,天子才同意。

武宗一朝,「藩鎮之亂」和「宦官之禍」都得到了極大程度的遏制,帝國的三大政治頑症被控制了兩個。但令人遺憾的是,頑症之三——「朋黨之爭」卻不但沒有消隱,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其原因當然是眾所周知的——當今的強勢宰相李德裕本身就是朋黨領袖、黨爭的始作俑者。

昭義的成功收復為李德裕獲取了空前的政治資本。在這種時候,他當然不會忘記利用手中的權力繼續打擊他的老對手:牛僧孺和李宗閔。

即便這兩個人已經被打翻在地,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踏上一腳。

他找了一個現成的罪名栽在牛李二人的頭上。

這個罪名就是——串通劉從諫謀反。

在如今的大唐帝國,還有什麼罪名比這個更容易把人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呢?

這一年九月,也就是昭義剛剛平定一個月之後,李德裕就開始實施第一步打擊。他對天子說:「劉從諫盤踞昭義十年,太和年間入朝時,其時的牛僧孺和李宗閔當權執政,卻不但沒有把他扣留,還加授其『同平章事』的中央官職(太和七年正月),終於釀成今日之大患,竭盡天下之力才將其平定,說到底,牛僧孺和李宗閔就是罪魁禍首!」

罪名有了,第二步就是搜羅罪證。潞州克複後,李德裕隨即派人前去搜查劉從諫生前的書信,希望能找出一兩封與牛僧孺和李宗閔的來往信件,但結果卻一無所獲。

李德裕並不氣餒。

既然找不出證據,那就捏造證據。

他隨即脅迫劉從諫的軍務秘書(孔目官)鄭慶出面作證,聲稱:「劉從諫每次接到牛僧孺和李宗閔的書信,閱後便當即焚毀。」

隨後,他又授意河南少尹呂述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劉稹敗亡的時候,我親耳聽見牛僧孺發出了嘆息和悲憤的聲音。」

最後,李德裕把呂述的信呈給了天子。

毫無疑問,天子勃然大怒,立即把時任太子太傅、東都留守的牛僧孺貶為太子少保,把時任湖州(今浙江湖州市)刺史的李宗閔貶為漳州(今福建漳州市)刺史。

十月初,天子李炎覺得這樣的貶謫太輕了,又貶牛僧孺為汀州(今福建長汀縣)刺史,李宗閔為漳州長史。

十一月,再貶牛僧孺為循州(今廣東惠州市)長史,將李宗閔流放封州。

會昌四年的冬天,當罪臣牛僧孺和李宗閔滿面風霜、席不暇暖地奔走在一站比一站更遠的流放路上時,位極人臣、功成名就的李德裕正在他溫暖如春的宰相府中賦詩飲酒,並欣賞著窗外的美麗雪景。

李德裕無限感慨,同時又懷有一絲慶幸。

他慶幸和這兩個老對手鬥了這麼多年,自己總算笑到了最後。

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從今往後,他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個太平宰相了。

至於這兩個老對手,就讓他們在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在那邊瘴與蠻荒之地了卻殘生吧。

生,他們回不了長安。

死,他們也別指望葬在長安。

就讓他們的肉體在痛苦和絕望中腐爛,讓他們的靈魂在天涯海角無盡地漂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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