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大帝國的迴光返照 一、一個朋黨領袖又回來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武宗李炎一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把宰相楊嗣復和李珏趕下台。

這些人曾經旗幟鮮明地反對李炎入繼大統,當然沒有資格留任新朝宰輔。況且以李炎的眼光來看,他們的資歷、能力和威望都實在有限,要當這個新朝的宰相他們還不夠斤兩。新天子李炎現在屬意的是一個曾經在帝國政壇上叱吒風雲、聲名顯赫的元老級人物,一個曾經出將入相、幾經沉浮的資深政治家。李炎覺得只有他來擔任宰輔,才有望一掃文宗朝的孱弱萎靡之風,在李唐中央重建一個相對強有力的政治核心。

開成五年九月初四,這個時任淮南節度使的人被新天子徵召回朝,就任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他,就是李德裕。

一個朋黨領袖又回來了,朝野上下的人們不禁喜憂參半。

喜的是李德裕的執政能力無疑遠遠強過文宗末期的那些宰相,憂的是這麼一個眾所周知的朋黨領袖一旦重執朝柄,是否預示著曾經一度消歇的激烈黨爭又將重新拉開帷幕?

彷彿是為了回應人們的疑慮,同時也為了向新天子表明自己的清白,李德裕回朝伊始就鄭重其事地對天子李炎宣講了一番辨別正邪的大道理。他說:「執政的秘訣就在於辨別百官的正邪。但是,正直之人與姦邪小人往往相互指責,所以人主很難分別。臣以為,正直之人就像松柏,獨立而不依附他物;姦邪小人就像藤蘿,不相互攀緣就無法生存。所以,正直之人一意侍奉君王,而姦邪小人則競相結為朋黨。先帝雖深知朋黨之禍,但所重用的始終是朋黨之人,皆因意志不堅,所以小人才得以乘隙而入。陛下若能拔擢賢能以為宰相,凡姦邪欺君之輩一律罷黜,使中央政務皆由宰相裁決施行,並且對宰相推心置腹、堅定不移,何須擔憂天下不能大治?」

李德裕這番大道理聽上去振振有詞、冠冕堂皇,只可惜言之無物、大而無當。說來說去無非就是強調他李德裕並非朋黨,而是一個一心一意與朋黨作鬥爭的人,目的無非就是暗示皇帝,只要堅定不移地把朝政大權交給他李德裕,李唐天下就會河晏海清、太平立致!

其實李德裕心裡比誰都清楚,要說在官場上混的人不需要「依附他物」、不需要「相互攀緣」,那根本就是扯淡。遠的不必說,單說他此次的回朝復相,很大程度上就是「依附」和「攀緣」宦官的結果。

他結交的宦官名叫劉欽義,現任樞密使,幾個月前還是淮南監軍。

當時劉欽義和李德裕同在淮南任職,二人之間歷來並無好感,因為自命清高的李德裕從來不向宦官示好。年初武宗即位,敕命劉欽義回朝,眾人紛紛傳言他即將入主樞密,劉欽義心想這一回李德裕肯定要巴結他。不料李德裕竟然無動於衷、毫無表示,劉欽義大為惱怒。直到他即將返朝的幾天前,李德裕才忽然表現出罕見的殷勤,單獨邀請他赴宴,席間禮遇甚周,並且在宴會結束後送給他好幾床的金銀珠寶,劉欽義大喜過望,覺得以前錯怪了李德裕。

數日後劉欽義啟程回朝,剛剛走到汴州,天子又下了一道敕命讓他暫返淮南。劉欽義失望已極,覺得自己既然不能入主中樞,那就沒理由收受李德裕的財物。回到淮南後,劉欽義當即將原物奉還。可李德裕卻表現得十分慷慨,說:「那些東西值不了什麼錢!」

劉欽義大為感動。數月後劉欽義果然如願以償地回朝擔任了樞密使,遂不遺餘力地向天子舉薦李德裕,從而為李德裕的回朝復相鋪平了道路。

其實李德裕這種巴結宦官的行為在其時的大唐官場是司空見慣的,許多年前他的對手李宗閔就這麼干過,整個帝國大大小小的官員也隨時都在幹這種事,所以這並不特別值得指摘。

然而,最讓人不敢恭維的是他復相之後對天子說的那番話。

他把話說得太滿,把自己打扮得太過道貌岸然,讓我們感覺到他的所言和所行不但相互抵牾,而且充滿了反諷的意味。

一個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並不可恥,而且值得我們同情;可一個吃了葡萄還說葡萄酸的人不但不值得我們同情,反而會讓我們覺得可恥。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怪不得李德裕。

因為對於搞政治的人來說,言行一致並不代表高尚,而只能代表幼稚。

玩了一輩子政治的李德裕,當然不會犯這種幼稚病。

李德裕雖然是通過交結宦官而重掌朝柄的,但他畢竟是在政壇上打滾了多年的人,所以他在如何與整個宦官集團打交道的問題上仍然是十分講究原則和策略的。他深知,對付宦官必須採用兩手,也就是拉一派,打一派。比如對樞密使劉欽義這一類宦官中的新貴,他就盡量與他們保持深厚的私誼;而對付仇士良這種一手遮天、根深勢大的權宦,他不但不會妥協,而且還會千方百計地對他們進行制衡。理由很簡單,與劉欽義這種宦官交往是對等的,雙方遵循的是互利互惠的交換原則;而與仇士良這種不可一世的權宦打交道,則絕不能示好、更不能示弱,否則立馬就會淪為他們手中的傀儡和玩物。

作為帝國的一位元勛舊臣,李德裕比誰都清楚「閹黨擅權」對天子、社稷和朝廷造成的危害有多大,所以即便不是出於澄清宇內、重振朝綱的政治理想,單純就李德裕的家世背景、個人心性和政治抱負而言,他也絕不能容許自己委身於權宦集團。況且身為宰相,他所能擁有的權力和各種利益的大小,直接取決於他和權宦之間的較量和博弈,如果不能成功地制約並打擊宦官勢力,那他當這個宰相就毫無意義,並且對整個帝國政局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助益。所以,無論在公在私,李德裕知道自己都必須站在仇士良這幫人的對立面。

於是從回到長安的那天起,李德裕就開始密切關注仇士良的一舉一動……

第二年正月,武宗李炎改元「會昌」,同時大赦天下。到了三月,赦令的有效期一過,仇士良便再次對政敵祭起了屠刀。

他的目標仍然是去年被貶出朝廷的前任宰相楊嗣復和李珏。其時楊嗣復已經被貶為湖南觀察使,李珏已經被貶為桂州(今廣西桂林市)觀察使,可仇士良擔心他們有朝一日會東山再起,因此決意斬草除根。他屢屢對天子施加壓力,要求除掉這兩個人。三月二十四日,李炎派出了兩路宦官,分別前往潭州(今湖南長沙市)和桂州誅殺楊嗣復和李珏。

李德裕在第一時間獲知了這個消息。

他意識到,這是對付仇士良的一個機會。雖然楊李二人並非他李德裕一黨的成員,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他們的一條命,不能讓仇士良得逞。

因為這不是救不救楊嗣復和李珏的問題,而是能否藉此機會制約仇士良、打擊閹黨囂張氣焰的問題。

三月二十五日,李德裕立即聯絡陳夷行等另外三位宰相,一天之間三度遞交奏疏,同時敦請樞密使劉欽義到中書省緊急磋商,並請他入宮面奏天子,反對誅殺楊李二人。他們在奏疏中說:「當年德宗皇帝懷疑大臣劉晏慫恿太子謀反,倉促將他誅殺,朝野皆替其喊冤,兩河藩鎮甚至以此為借口而不服中央;事後德宗追悔,以錄用劉晏子孫為官作為補償。先帝文宗也曾猜疑宋申錫與親王串通謀反,將他流放貶謫而死;事後文宗同樣追悔,為宋申錫而流涕。而今,假如楊嗣復與李珏真的有罪,也只能加重貶謫;就算一定容不下,也當先行審訊,待罪證確鑿,殺他們也不晚。如今不與百官商議便遣使誅殺,朝中無不震驚。懇請陛下登延英殿,允許我們當面陳述!」

天子李炎還是很給李德裕面子的,當天傍晚便宣他們上殿。

李德裕等人上殿的時候,神情異常激動,臉上都閃著淚光。他們說:「陛下應該慎重考慮,以免後悔!」

李炎斷然沒有想到,殺兩個前朝舊臣居然會把他眼下寵信的一幫人全都驚動了,不免生出一絲不悅。他回答得很乾脆:「朕不後悔!」隨後命令他們坐下,意思是讓他們不必如此激動。

可天子一連說了三遍,李德裕等人卻依然直挺挺地站著。李德裕說:「臣等希望陛下免除二人死罪,不要因他們之死而讓天下人同聲喊冤。陛下若不下旨,臣等不敢入座。」

你們還真是跟朕耗上了?

為了這兩個過氣的人,就執意跟朕耗上了?

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天子李炎大惑不解地盯著李德裕的臉。看了許久,天子終於讓步了。為了這兩個無足輕重的人而跟一幫宰執鬧僵,實在不值得,何況自己也不是非殺他們不可,本來這就是仇士良出的主意。最後天子揮揮手說:「罷了罷了,就算看在你們的面子上,饒他們一命吧。」

李德裕等人如釋重負,當即趴在階下三跪九叩地謝恩。

隨後,兩路使者被追回。楊嗣復再度被貶為潮州刺史,李珏再貶為昭州(今廣西平樂縣)刺史,但總算保住了性命。

仇士良恨得牙癢。

但他無計可施。

因為這次反對他的勢力似乎不可小覷:既有李德裕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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