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宗李昂的悲劇三重奏 七、天子在一歲之間蒼老

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文宗李昂把帝國的年號改為「開成」。

開成元年(公元836年)的李昂事實上還很年輕。

他虛歲才二十七。

這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人生的黃昏時期。

可不幸的是,這一年的天子李昂的確顯得有些意志消沉和未老先衰。

更不幸的是,五年後的李昂就將依依不捨地告別他的帝王生涯、告別他的萬千臣民,去列祖列宗那裡做並不令人愉快的述職報告了。

所以這五年無疑就是李昂生命的晚年。

儘管他的實際年齡還非常年輕。

有證據表明開成元年的李昂確實與從前那個天子判若兩人了。以前經常舉行的左右神策軍的球賽現在減少了十之六七,縱使偶爾舉辦一兩場宴會,天子的臉上也從未有過一絲笑容。閑居的時候,左右侍從看見皇帝時而徘徊眺望、時而獨語嘆息,很少和人說話。

他似乎已經無可挽回地走進了心理的老年。

只有當天子李昂的目光偶爾從書架上的某個地方掠過時,他的眼中才會閃現出一絲舊日的神采。

然而那神采極其微弱,而且稍縱即逝。

細心的侍從發現,天子注目的那個地方擺著一本書。

那是一冊久已蒙塵的《貞觀政要》。

開成三年,文宗李昂的悲劇人生又發生了不幸的一幕。

那就是太子李永的暴亡。

李永的生母是王德妃,因與楊賢妃爭風吃醋而失寵,後來又被楊賢妃讒害而死。缺乏管束的太子從此放浪形骸,終日沉湎於聲色宴飲。楊賢妃死死地抓住太子私行不檢的把柄,日夜不停地向文宗皇帝吹枕頭風,曆數太子的種種劣跡。到了這一年九月,文宗李昂終於忍無可忍,在延英殿召集宰相、兩省官員和御史廷議,準備廢掉太子。

群臣紛紛表示反對。他們說:「太子年少,應該容許他改過。儲君乃國之根本,不能輕易更動!」曾任太子侍讀的給事中韋溫更是直言不諱地說:「陛下沒有好好教育他,致使他沉淪到這種地步,難道只能把過錯歸於他一個人?」

天子見大臣們沒有一個人支持他,只好作罷。

可沒人料到,短短一個月後的十月初七,太子李永就暴斃了。

太子死時七竅流血、皮膚青黑,其狀慘不忍睹、異常蹊蹺。

很顯然,這是中毒的跡象。可問題是:這是太子自己誤食而死,還是有人故意投毒將他謀殺呢?

人們等待著天子下詔對此案進行徹底的調查。

然而,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天子竟然對此毫無反應。

就算是一個普通百姓死得如此蹊蹺,也有權得到追查真相的機會,可李永身為一個堂堂的帝國儲君,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卻無人問津,這不得不讓滿朝文武感到無奈和心寒。

儘管如此,可還是沒人願意替太子出頭。

道理很簡單——連他的親生父親、當今天子都對此三緘其口、諱莫如深了,別人還能說什麼?更何況,天子的沉默最起碼向朝野透露了這樣的一種信息,那就是:太子暴斃案的背後——水很深。

換句話說,對於太子之死,天子李昂並非無動於衷,而是無能為力。

因為此案的背後絕不僅僅是那個爭權奪利心狠手辣的女人楊賢妃,很有可能站著另外一群人。

那就是宦官。

歷朝歷代,所有權勢熏天的宦官為了長期把持權柄,通常都會千方百計地廢黜或者除掉既立的儲君,再由他們一手扶立未來的天子。這就是所謂的「定策之功」。

本朝宦官在這種事情上自然也不會例外。

當然,這個結論其實也只是人們的懷疑和猜測。太子之死的真相究竟如何,沒有人說得清楚。

太子被匆匆殮葬了。

東宮在整整一年之內沒有新的主人入住。在焦灼的企盼中煎熬了一年的楊賢妃終於迫不及待地向天子要求:立皇上的異母弟安王李溶為儲君。

楊賢妃本人沒有生育,為了保住一生富貴,她一直和安王李溶走得很近。長期以來,楊賢妃之所以不遺餘力地構害太子,目的就是擁立與她關係親密的安王。

可天子並沒有同意楊賢妃的要求。

因為他已經有了另外的人選。開成四年十月十八日,李昂下詔,立敬宗之子、陳王李成美為太子。李昂之所以做這個決定,是因為當年他的天子寶座就是從他的兄長敬宗那裡接過來的,如今他想讓皇位傳回敬宗這一系。

太子李永死了一年之後,帝國終於確立了新的儲君,滿朝文武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而時隔整整一年,太子之死的疑雲也早已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出。可就在新太子冊立的第二天,一件小事卻引發了天子的激烈反應,使人們忽然間意識到:原來文宗皇帝的喪子之痛從來沒有消失,只是被他深深地掩藏而已。

這一天,文宗李昂來到會寧殿觀看雜技表演。其中一個節目是一個童子表演高竿攀爬。讓天子感到詫異的是,自始至終都有一個男子在高竿下面不停地來回走動,而且滿頭大汗,一臉焦急不安的神色。李昂問左右:「這是何人?」左右回答:「這是童子的父親。」

就在這一刻,天子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哽咽著說:「朕貴為天子,卻連一個兒子都不能保全啊!」

當天,文宗李昂命人將宮廷教坊的劉楚材等四人、宮女張氏等十人全部逮捕。這些人都是以前太子身邊負責籌辦聲色宴遊的人。天子指著他們怒斥:「陷害太子的就是你們這幫人,如今新太子已經冊立,你們是不是還想這麼干?」

兩天後,暴怒的天子將這批人全部斬首。

毋庸諱言,天子如此大開殺戒顯然有遷怒於人和傷及無辜的嫌疑。即便當初這些人的確是引誘太子縱情聲色的罪魁禍首,但也絕不至於死罪。

說白了,這些小人物無非是天子發泄憤怒的工具而已。

然而,對於大權旁落的天子李昂來說,明明知道自己的兒子死於非命,卻不敢也無力去調查真相,這樣的一種憤怒和哀傷除了發泄在這些人身上,他還能往哪裡發泄?

數日後,李昂在難以排遣的抑鬱和哀傷中舊病複發。

年輕的天子逐漸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己的大限不會太遠了。

這一年深冬,李昂的病情突然有所好轉。朝臣們甚至看見天子的臉上泛起了一絲久違的紅暈。

沒有人知道,這只是天子的迴光返照。

十一月二十七日這天,正在翰林院值班的翰林學士周墀忽然接到傳喚,說天子請他到思政殿問對。周墀匆匆步入殿中的時候,天子已命人備好了酒。周墀看見天子微笑著示意他入座,不禁有些誠惶誠恐。

今天的天子看上去精神不錯、興緻也不錯,既賜座、又賜酒,他到底想談什麼呢?

片刻之後,周墀聽見天子發話了。

「賢卿,你看朕可以和前朝哪位君主相比?」

周墀聽見這沒頭沒腦的問題,慌忙地起身回答:「皇上是堯、舜一樣的君主。」

天子笑了。「朕哪敢和堯舜比!之所以問你這個問題,是因為朕想知道,朕比之周赧王、漢獻帝如何?」

驀然聽見這句話,周墀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兩個人都是歷史上著名的亡國之君啊!皇上怎麼突然說出這種話?周墀忙不迭地跪地叩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們都是亡國之君,絕不可以和皇上相提並論!」

李昂苦笑著搖了搖頭。

沒有人看見他的笑容中滿是淚光。

趴在地上的周墀聽見天子的聲音忽然間瀰漫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滄桑。天子說:「赧王與獻帝只不過受制於諸侯,朕卻受制於家奴!照此說來,朕甚至比他們還不如……」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天子李昂已經泣不成聲。

不知是由於緊張過度,還是被天子的悲傷所感染,周墀的眼淚也隨即奪眶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能不住地叩首,同時陪著皇帝一起啜泣。

這是一個大雪初霽的冬日。

一抹陽光正無力地透過窗欞,悄悄地灑在這一對相向而泣的君臣淚光閃動的臉上。

陽光在他們臉上駐留了很久,可始終沒有讓他們察覺到絲毫的暖意。

這樣的日子,或許連太陽也是冷的。

開成五年正月。這是唐文宗李昂在位的第十五個年頭。

也是最後一個年頭。

病榻上的李昂黯然回首他十四年的帝王生涯,覺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藩鎮之亂。

朋黨之爭。

閹宦之禍。

這是唐文宗李昂的悲劇三重奏。

這三大悲劇情節交相輝映、聯袂出演,共同演繹了李昂有志中興無力回天的悲情人生。

這一幕經典的政治亂象,也是大唐帝國自玄宗末年以來各種深重危機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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