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宗李昂的悲劇三重奏 六、甘露之變:大明宮成了屠宰場

其實這一切本來不會發生。

其實天子李昂和他的皇黨本來已經勝利在望了。

可皇黨內部的某個重要人物卻在這個冬天的某個午後,忽然生出了某個念頭,從而導致了計畫的流產和災難的發生。

這個人就是李訓。

就在鄭注緊鑼密鼓地籌劃這個誅殺閹黨的行動時,一個念頭不由分說地跳進了李訓的腦海——假如這次行動獲得成功,那麼鄭注就會當之無愧地成為帝國的功臣,成為天子最感激的人。

甚至可能成為最得寵的人。

李訓能眼睜睜地看著鄭注搶這份首功嗎?

當然不能。

一棲不兩雄。權力的塔尖上容不下兩個同樣野心勃勃的人。如果朋黨和閹黨全部被清除乾淨,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必然是這兩個人的巔峰對決。

所以李訓不得不居安思危,不得不未雨綢繆,不得不先下手為強!

就在這樣的念頭急劇飛轉的電光石火之間,另一個計畫已經在李訓的腦海中悄然浮現——必須趕在王守澄的葬禮舉行之前,尋找機會把閹黨全部做掉,繼而把鄭注也一塊做掉!

只有如此,李訓在未來的歲月里才能在宰相的位子上巋然不動、高枕無憂。

心意已決,李訓立刻召集他的心腹:宰相舒元輿、左金吾大將軍韓約、河東節度使王璠、邠寧節度使郭行余、京兆少尹羅立言、御史中丞李孝本等人商討具體的行動計畫。

計畫很快就出籠了。

行動時間定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朝,比鄭注的原計畫整整提前了六天。

對此,天子李昂和鄭注等人全都一無所知。

我們不知道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這天長安的天氣究竟怎樣。

是艷陽高照、碧空如洗,還是陰霾漫卷、北風凜冽?

對此我們不得而知。

我們唯一知道的是——這一天的大明宮將會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並因此被載入史冊。

天剛蒙蒙亮,唐文宗李昂就已經來到了大明宮的紫宸殿。

朝會像往常一樣按時開始。百官站定了班次,只等著金吾將軍一如平日那樣高聲奏報「左右廂房內外平安」,然後百官就可以奏事了。

可是,這天早朝,左金吾大將軍韓約報的卻不是平安。

而是祥瑞。

滿朝文武清晰地聽見韓約用一種激動的聲音向天子奏稱:「左金吾聽事(辦公廳)後院的石榴樹上,昨夜天降甘露,臣已遞上『門奏』(夜間宮門緊閉,凡有緊急奏章皆從門縫投入,故稱『門奏』)!」韓約說完,三拜九叩向天子道賀。李訓和舒元輿當即出列,率領百官一起向文宗祝賀。

天降甘露,象徵著天下太平。這是多麼大的一件喜事啊!李訓和舒元輿隨即邀請皇上前往觀賞,以領受天賜的吉祥。

文宗李昂也感到異常驚喜。連老天爺都忍不住降下了祥瑞,這足以證明太平盛世已經指日可待了。

於是百官依次退下,來到含元殿內重新站定。一個時辰後,天子李昂乘坐鑾轎出了紫宸門,登上了含元殿,命宰相和中書、門下兩省官員先去「左仗」(位於含元殿左側的左金吾辦公廳)查看。許久之後,李訓和舒元輿等人才回來向天子奏報:「臣已經和眾人查驗了,恐怕不是真的甘露,應暫緩對外宣布,以免天下百姓爭相道賀。」

「怎麼會這樣?」李昂聞言,不禁大為懊喪,回頭命左右神策中尉仇士良和魚弘志帶著宦官們去重新查看。仇士良等人隨即走出了含元殿。

一切都在按計畫進行。李訓和舒元輿對視一眼,立刻傳召河東節度使王璠和邠寧節度使郭行余上殿聽旨。

按原定計畫,王璠和郭行余各帶著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等候在丹鳳門(大明宮正門)外,一等李訓宣旨,他們要即刻帶兵進入大明宮,與金吾衛裡應外合誅殺宦官。可不知道為什麼,只有王璠帶著他的河東兵進來了,郭行余卻是單槍匹馬,邠寧兵一個也沒有隨他入宮。

計畫開始走樣了。

李訓感到了一絲不安。

更讓李訓不安的是:沒帶兵的郭行余前來殿下聽宣了,而帶著兵的王璠卻臉色蒼白、雙腳打戰地遠遠站著,一步也不敢靠近含元殿。

看來王璠和郭行余是靠不住了。李訓憂心忡忡地想。

一切只能看韓約的了。

此刻,含元殿左側的金吾衛衙門內,宦官仇士良沒有看見傳說中那晶瑩剔透的甘露,只看見了韓約那蒼白如紙的臉上一顆顆滾圓的汗珠。

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大冬天的早晨,這個左金吾大將軍竟然會大汗淋漓呢?

仇士良滿腹狐疑地盯著韓約問:「將軍這是怎麼了?」

話音剛落,一陣穿堂風吹過,吹起了廳堂後側的帳幕,仇士良無意中瞥見了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

那是兵器。

隨著帳幕的晃動,仇士良還聽見了一些聲音。

那是兵器相互撞擊發出的鏗鏘之聲。

什麼也不用問了,仇士良和宦官們猛然掉頭就往外跑。跑到門口時,守衛正準備關閉大門,仇士良高聲怒斥,守衛一緊張,門閂怎麼也插不上。仇士良等人衝出金吾衛,第一時間跑回皇帝身邊,奏稱宮中已發生事變。

全亂了。

計畫全亂套了。李訓知道,此時此刻,誰能把天子攥在手裡,誰就能掌控整個大明宮的局勢。他立刻呼叫殿外的金吾衛士兵:「快上殿保衛皇上,每人賞錢百緡!」

仇士良當然不會讓天子落入李訓之手,馬上對文宗說:「情況緊急,請皇上立刻回宮!」旋即把文宗扶上鑾轎,和手下宦官擁著皇帝衝出含元殿,向北飛奔。李訓抓住轎桿,情急大喊:「臣還有大事要奏,陛下不可回宮!」

此時,京兆少尹羅立言帶著三百多名京畿衛戍部隊從東面殺了進來,御史中丞李孝本也帶著兩百多名手下從西邊衝過來,都是來增援李訓的。他們衝進含元殿,對著那些未及逃離的宦官揮刀便砍,頃刻間便有十餘人倒在血泊中,哀叫聲此起彼伏。

天子的鑾轎在宦官們的簇擁下搖搖晃晃地跑到了宣政門。李訓仍舊一路死死地抓著轎桿,不停地叫天子落轎。早已嚇得失魂落魄的文宗李昂又驚又怒地喝令他住口。仇士良的手下宦官郗志榮一見皇帝發話,衝上去對著李訓當胸一拳,將他打倒在地。還沒等李訓爬起來,鑾轎已經進了宣政門,宮門立刻緊閉。宦官們知道自己安全了,齊聲高呼萬歲。

此刻,宮中的文武百官早已各自逃命、作鳥獸散。李訓知道這次行動徹底失敗了,急忙換上隨從人員所穿的綠色低品秩官服,騎馬賓士出宮,一路大聲抱怨:「我犯了什麼罪,要被貶謫出京!」藉此掩人耳目。果然,各宮門守衛一路放行,沒人懷疑他。

經此變故,仇士良已經意識到李訓等人要對付的就是他們宦官,而幕後主使很可能就是天子本人。仇士良死死地盯著文宗李昂,忍不住破口大罵。

天子渾身戰慄,無言以對。

這一刻,堂堂大唐帝國的天子在宦官面前幾乎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把頭深深地耷拉了下去。

而此刻的宦官仇士良卻居然有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抓獲小偷的快感。

天子慚悚不已、愧悔難當。

而宦官正義凜然、理直氣壯。

我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倒錯。反正從這一刻起,直到生命終結,唐文宗李昂就再也沒有在宦官面前抬起過頭來。

仇士良開始反擊了。

他即刻下令左、右神策副使劉泰倫、魏仲卿分別率領五百名禁軍大舉搜捕「叛黨」。此時,宰相舒元輿、王涯等人仍然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正在政事堂用午膳。一名小官驚恐萬狀地跑進來喊:「軍隊從內廷出來了,逢人便殺!」

幾位宰相這才清醒過來,趕緊狼狽出逃。政事堂瞬間炸開了鍋,門下、中書兩省官員及金吾衛吏卒共計一千多人爭先恐後地往外跑,把大門口擠得水泄不通。片刻後,宦官帶著禁軍殺到,立刻關閉大門。轉眼間,政事堂內未及逃離的六百多人全部被殺。

殺人是很容易獲得快感的。

尤其是殺那些手無寸鐵、毫無反抗意志的人。

此刻的仇士良就充分體驗了這樣的快感。

於是反擊行動迅速升級,變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大屠殺。仇士良一聲令下,各道宮門相繼關閉,駐紮在玄武門的所有禁軍士兵全部出動,在大明宮展開了地毯式搜索,不放過任何一個「叛黨」。只要不是宦官和禁軍,一律在他們的屠殺之列。

這一天,大明宮變成了一座血肉橫飛的屠宰場。

正在朝廷各衙門辦公的大小官員,以及剛好入宮辦事的各色人等,全都不明不白地成為宦官的刀下之鬼。先後有一千多人被殺,屍體縱橫交錯,鮮血四處流淌。各個衙門的印信、檔案、圖籍、帳幕、器具盡皆被毀,到處是一片狼藉、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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