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宗李昂的悲劇三重奏 五、狂飆突進的兩匹政壇黑馬

太和九年註定是一個多事之秋。

因為天子李昂忍無可忍,決定突圍。

從令人窒息的黨爭泥潭中,從宦官擅權的黑暗現實中,從上天給定的悲劇命運中,做一次歷史性的突圍。

是兩張無意間闖入了他視野的新鮮面孔,讓天子在暮氣沉沉的大唐官場中看見了一線生機,看見了一個朝氣蓬勃的新世界在向他遙遙招手,從而下定了突圍的決心。

這兩個新人就是李訓和鄭注。

儘管有著宋申錫的前車之鑒,可李昂並沒有喪失信心。他相信自己不會永遠都走背運,也相信自己不會永遠都用錯人。

李訓和鄭注果然沒有辜負天子的殷切期望。他們心潮澎湃地接過天子給予他們的權力、榮寵和信任,然後鬥志昂揚、英姿颯爽、義無反顧地向暮氣沉沉的舊世界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他們的第一波攻擊目標是黨人。

太和九年四月,已被外放為鎮海節度使的李德裕又遭打擊,被調任太子賓客,命其東都洛陽就職。理由是有人指控李德裕早年曾與漳王李湊暗中勾結,圖謀不軌。

同月二十一日,宰相路隋被外放為鎮海節度使,並下令他不得向皇上面辭。理由是路隋在李德裕勾結漳王一案中替他回護,有結黨嫌疑。

同月二十五日,李德裕再度被貶為袁州(今江西宜春市)長史。理由有二:一、前年冬天天子患病,王涯邀約李德裕一同入宮探望,可李德裕居然沒有前往;二、李德裕任西川節度使期間,曾強行徵收賦稅三十萬緡,致使百姓愁苦。

太和九年六月,京兆尹楊虞卿忽然被逮捕,關進御史獄。原因據說是楊虞卿的家人散布謠言,說鄭注為皇帝配製的金丹用的是小孩的心肝,致使京城人心惶惶。

同月二十八日,宰相李宗閔一下子被逐出了朝廷,貶為明州(今浙江寧波)刺史。原因是李宗閔千方百計地營救楊虞卿,其結黨之跡昭然若揭。

七月初一,楊虞卿被貶為虔州司馬;不久後貶為司戶。

七月初九,李宗閔再度被貶為處州(今浙江麗水市)長史,不久後又貶為潮州司戶。

同月,被視為李宗閔一黨的吏部侍郎李漢被貶為汾州刺史,不久後貶為司馬;刑部侍郎蕭浣被貶為遂州(今四川遂寧市)刺史,不久後也貶為司馬。

與此同時,李訓和鄭注的職位開始扶搖直上。李訓先是任國子博士,後遷兵部郎中、知制誥,仍兼翰林侍講;鄭注先是任太僕卿、御史大夫,後遷工部尚書,兼任翰林侍講。其時朝中人人爭說鄭注即將入相,侍御史李甘看不慣鄭注小人得志的嘴臉,發了一句牢騷:「只要他入相的詔書一頒布,我一定當庭把它撕毀!」幾天後,李甘便被貶為封州(今廣東封開縣)司馬。

天子李昂有一次隨口對翰林學士、戶部侍郎李珏談起鄭注,問李珏是否與他有過交往。李珏不屑地說:「臣深知他的為人。此人異常姦邪,若皇上寵幸他,恐怕對皇上的德業毫無幫助。臣忝列皇上近侍,怎敢和這種人交往?」幾天後,李珏即被貶為江州刺史。

對黨人發起進攻不久之後,李訓和鄭注旋即把目標轉向帝國政壇的另一個強大勢力——宦官。

是的,宦官。

雖然這兩匹政壇黑馬是得益於宦官的援引,可這並不妨礙他們在得勢之後毅然把槍口掉轉過來對準宦官。

因為天子需要他們這麼做。

因為他們既不是牛黨、李黨,也不是閹黨,而是「皇黨」。

他們現在是皇帝的代言人,是大唐天子進行歷史性突圍的旗手和先鋒,是睥睨一切舊勢力的新時代的弄潮兒。

由於宦官勢力太過強大,所以李訓和鄭注採取了「以毒攻毒、各個擊破」的迂迴戰術。

他們首先鎖定了一個人,作為翦除宦官勢力的突破口。

他就是時任右領軍將軍的仇士良。

此人在當年擁立文宗的行動中曾立過功,由此長期遭到王守澄的壓制。李訓和鄭注向天子獻計:進用仇士良,分散王守澄的權力。

這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仇士良突然被擢升為左神策中尉。王守澄雖然極為不悅,但他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因為直到此刻他也沒有意識到,李訓和鄭注的刀子已經從背後悄悄地伸了過來。

一個在權力的塔尖上待得太久的人,通常都會被一種凌駕萬物的快感所陶醉,從而無視從塔頂跌落後那種粉身碎骨的危險。

王守澄正是這樣的人。

為了進一步麻痹王守澄,同時為了更快地瓦解閹黨,李訓和鄭注計畫的第二步,是反過來與王守澄聯手,剷除另外三個一直與王守澄明爭暗鬥的元老級宦官。他們就是左神策中尉韋元素、左樞密使楊承和、右樞密使王踐言。這一年六月,這三個大宦官一夜之間全被逐出朝廷,分任西川、淮南和河東監軍。

八月二十三日,天子下詔,指責這三名宦官曾分別與李宗閔和李德裕中外勾結、收受賄賂,將韋元素流放象州、楊承和流放驩州(今越南榮市)、王踐言流放恩州;同時責令有關部門必須將三人戴上枷鎖,裝入囚車押送。數日後,這三個人剛剛被押上流放之路,天子使臣便從背後追上了他們,宣詔將三人賜死。

……

這是一場狂飆突進的政治運動。

從太和九年四月到九月,為時不過半年,李訓和鄭注這兩匹政壇黑馬聯手掀起的這場政治颶風就已經把整個長安官場掃得面目全非。

朝堂幾乎被清洗一空,百官幾乎被貶逐殆盡。只要跟李訓和鄭注有過一絲一毫的舊怨,或者是他們看不順眼的人,立刻會被劃歸牛李二黨或閹黨成員,遭到無情打擊。整個長安城人心惶惶,不知道厄運何時會降臨到自己頭上。與此同時,一大批帝國的基層官員和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通過賄賂李訓和鄭注,或者因舊誼而被迅速拔擢,紛紛進入朝廷,佔據那些突然空出來的職位。

看著原本銅牆鐵壁般的舊勢力被摧枯拉朽般地轟然推倒,年輕的天子感受到了一種突出重圍、豁然開朗的喜悅;看著原本聲勢浩大的牛黨、李黨和閹黨到頭來也不過是一群外強中乾的紙老虎,年輕的天子頓時煥發出一種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快意和豪情。

李訓和鄭注胸有成竹地為天子勾畫了一幅全新的政治藍圖,甚至信誓旦旦地為天子描繪了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他們說,第一步是清洗黨人,第二步是剷除宦官,第三步是收復河、湟(甘肅中西部及青海東部)失地,第四步是肅清河北的跋扈藩鎮。

做完這些事情,天下必致太平!大唐必致中興!

而今,黨人集團已被徹底清除,閹宦集團也遭到重創。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對最後那幾個惡貫滿盈的宦官開刀了。

這一年九月,在李訓的策划下,當年謀殺憲宗皇帝的兇手、時任山南東道監軍的宦官陳弘志突然被徵召回朝。二十一日,陳弘志剛剛走到青泥驛(今陝西藍田縣南),便被李訓派出的人亂棍打死了。

隨後,李訓和鄭注又向天子獻計,以明升暗降的手段進一步削弱大宦官王守澄的權力。九月二十六日,原任右神策中尉、行右衛上將軍、知內侍省事的王守澄被調任左、右神策觀軍容使,兼十二衛統軍。

至此,這個曾經三度操縱皇帝廢立的大宦官、十五年來帝國政壇的幕後推手終於走到了滅亡的邊緣。

與王守澄的調動相隔僅一天,天子李昂便發布了另一項重大的人事任命——以兵部郎中、知制誥、翰林侍講李訓為禮部侍郎、同平章事;同時入相的還有李訓和鄭注的一個得力助手、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舒元輿。

十月初九,李訓和鄭注認為時機已經成熟,遂建議天子對王守澄下手。當天,天子李昂命人帶著一瓶毒鴆進入了王守澄的宅第。隨後朝廷便發布了王守澄暴病而亡的消息,同時追贈他為揚州大都督,並宣布準備為他舉辦一場盛大而隆重的葬禮。

在李訓和鄭注的計畫中,王守澄的葬禮是非同尋常的。

因為他們將利用這次葬禮策劃一場大規模的行動。

準確地說——是一場大屠殺行動。

既然是王守澄的葬禮,他那些大大小小的黨羽必定會全部到場,所以,李訓和鄭注不想放過這個一網打盡、斬草除根的機會。

鄭注將親自指揮這次行動。他現在的職務已經是鳳翔節度使,他決定親率數百名親兵,以護衛為由回京參加葬禮,再趁宦官們不備將他們全部砍殺,一個活口也不留。

這樣的一場葬禮,當然是「盛大隆重」、「非同尋常」。

因為他不是王守澄一個人的葬禮,而是這些年來把歷任大唐天子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整個閹黨的集體葬禮。

計畫基本上是完美的。因為那幾個元老級的宦官都已被誅除,眼下的閹黨可以說是群龍無首了,要把他們一鍋端也不是一件太難的事。

如果順利走完這一步,天子李昂和他的皇黨就算徹底粉碎了舊世界,從朋黨和宦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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