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宗李昂的悲劇三重奏 二、牛李黨爭:一場席捲帝國的政治風暴

自從安史之亂以來,歷任大唐天子在藩鎮事務上的得失成敗,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他們身邊的宰相。憲宗李純之所以能歷經艱難曲折最終收穫元和中興的果實,除了他自身的決心和能力之外,應該說當時他身邊的幾位宰相都是功不可沒的,諸如李絳、裴度、武元衡等,都是力挽狂瀾、以天下為己任的人物。

終日手不釋卷、熟悉本朝歷史的文宗李昂當然不會不垂意於此。

可眼下,文宗卻發現他身邊幾乎就沒有一個像樣的宰相。

那個忠直敢言的韋處厚早在太和元年冬天就因病去世了,此後翰林學士路隋入相,可看上去似乎是個碌碌無為之徒,不像是能力挽狂瀾的角色。如今朝堂上碩果僅存的,只有那個從德宗時代起便已入仕的六朝元老裴度了。但是到了這一年(太和三年),裴度已經六十七歲、年近古稀了,即便說他內心仍然有壯士暮年、雄心未已的報國熱情,可畢竟年紀不饒人,幾年來裴度的身體是每況愈下。裴度和天子不約而同地發現:此時的朝廷急需起用幾個年富力強的宰相,否則就算不耽誤政事,也會讓藩鎮恥笑中央無人。

太和三年八月,裴度向文宗推薦了一個人。

他就是憲宗朝的宰相李吉甫之子、時任浙西觀察使的李德裕。

文宗隨即徵召李德裕入朝擔任兵部侍郎,準備擇日拜相。

踏上回朝之路的那一天,雖然時節已近暮秋,但李德裕還是有一種冰雪消融、如沐春風的感覺。早在穆宗時期,李德裕便已官至翰林學士、御史中丞,可沒多久便被當時的宰相李逢吉排擠出了朝廷,在浙西觀察使的任上一待就是七八年,始終未獲升遷,致使他的心境極為消沉。這些年來李德裕無時無刻不在引頸西望,等待著那一紙宣他回朝的詔書。

而今總算盼到了這一天。李德裕相信,如果不出現什麼意外的話,自己入相可以說是板上釘釘、指日可待的事了。

然而,就在李德裕千里迢迢回到長安的時候,意外就發生了。

有一個人趕在他前面當上了宰相。

這個人叫李宗閔。

聽到李宗閔入相的消息時,李德裕剛剛轉暖的一顆心瞬間又跌入了冰窖。

李宗閔?為什麼偏偏會是他?

天下士人、滿朝文武,任何一個人入相也不會讓李德裕有如此五雷轟頂的感覺。

這可真叫冤家路窄啊!

說起這個李宗閔,滿朝文武都知道,他是李德裕父子兩代人在政壇上的夙敵。

李宗閔與李氏父子的宿怨起於二十一年前。

那是憲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的夏天,朝廷舉行「賢良方正」科考,其時已經考取進士、正任華州參軍的李宗閔,與時任伊闕縣尉的牛僧孺等一批低級官吏入京赴試。這一群年輕士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在策試中不畏權勢,放言抨擊時弊、指陳朝政缺失。主考官楊於陵、韋貫之非常欣賞,把他們列為甲等,憲宗皇帝也甚為嘉許。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宗閔、牛僧孺等人的大膽言論雖說是出於公心,可還是把一個人往死里得罪了。

他就是李德裕的父親、時任宰相的李吉甫。

李吉甫覺得這些人抨擊朝政就等於是在抨擊他這個當朝宰輔,而天子和主考官對他們的錄用和賞識也無異於是在扇他李某人的耳光,這口氣要是吞下去,往後他李吉甫如何號令百官,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李吉甫憤然而起,在憲宗面前聲淚俱下地發出指控。

當然,他不會說這些人得罪了他,而是聲稱本次策試的複試主考官之一、翰林學士王涯是某位考生的親舅舅,可王涯不但不避嫌,還錄取了他的外甥,這說明什麼?這說明本次科考有暗箱操作、任人唯親的嫌疑!

憲宗皇帝雖然多少能猜出幾分李吉甫的真實用心,可他剛登基不久,事事需要倚重當朝宰輔,所以不可能為了維護幾個普通朝臣和考生的利益而跟宰相把關係搞僵。無奈之下,憲宗只好把主考官楊於陵、韋貫之、王涯等人全部貶謫。而李宗閔、牛僧孺等人也從此上了朝廷的黑名單,長期不得升遷。這些因言獲罪的年輕仕子雖然滿腔悲憤,可他們無計可施,只能自謀出路,在各地藩鎮漂流輾轉,屈尊俯就地當了好些年的低級幕僚……

到了穆宗即位後的長慶元年(公元821年),李宗閔好不容易入朝當了中書舍人,可時任翰林學士的李德裕仍然不忘舊怨,處心積慮地利用朝臣之間錯綜複雜的矛盾關係,對新帝穆宗施加影響,再度把李宗閔貶出了朝廷,外放為劍州刺史。

可是,如此變本加厲的打擊報復並沒有把李宗閔打垮,反而激起了他對李氏父子更強烈的仇恨。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被遠謫巴蜀的李宗閔每天面朝長安,心裡反覆念叨的只有這句話。

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東山再起。

而到了那一天,他必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幾年後,形勢再度發生轉變:一方面是李德裕被貶到了浙西,另一方面,其時在朝中擔任御史中丞的牛僧孺又因官聲清廉而被穆宗擢為宰相。當年的同志既已入相,李宗閔自然也就時來運轉,於穆宗末年被徵召回朝復任中書舍人。敬宗即位後,李宗閔又升任吏部侍郎。此後的日子,他開始一門心思求取宰相之位。

到了太和三年的秋天,當李宗閔風聞裴度舉薦李德裕入相,並且文宗已經下詔徵召他回朝擔任兵部侍郎時,李宗閔頓感大事不妙。

這個不共戴天的對手又回來了,而且是沖著他垂涎已久的宰相位子來了。

李宗閔很清楚,無論他們中間的哪一個先行入相,對方勢必會在第一時間內被貶出朝廷。

這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李宗閔必須和時間賽跑。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搶在李德裕之前入相。

可是,這又談何容易呢?

堂堂大唐帝國的宰相之職,豈是說搶就能搶到手的?

李宗閔的回答是:「這的確很難,但並非不可能。」

如果採用非常手段,成功的可能性就會很大。

那什麼是非常手段?

李宗閔的回答是:「依附宦官。」

是的,依附宦官。雖然這是天下絕大多數士人切齒痛恨的事情,雖然這是李宗閔本人在二十一年前極力抨擊的時弊之一,但是,眼下的李宗閔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為了扳倒李德裕,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幹的。

為了報仇雪恨,沒有什麼原則是不能放棄的。

李宗閔果斷採取了行動……

後來發生的一切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太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吏部侍郎李宗閔入相。九月十五日,剛剛就任兵部侍郎的李德裕被罷去朝職,外放為義成節度使。太和四年正月十六日,因李宗閔舉薦,武昌節度使牛僧孺回朝擔任兵部尚書、同平章事,與李宗閔同朝為相、共執朝柄……

當年被李氏父子極力打壓的弱勢群體現在終於翻身做主,成了滿朝文武馬首是瞻的宰輔重臣。李、牛二人開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聯手實施大規模的政治清洗,一大批被視為「李黨」(李德裕之黨)的朝臣紛紛落馬,就連德高望重、且在元和末年對李宗閔有過知遇之恩的六朝元老裴度也未能倖免,於這一年九月十一日被外放為山南東道節度使。

與此同時,另一批朝臣紛紛投奔到這個強勢崛起的陣營中。歷史後來把他們稱為「牛黨」(牛僧孺、李宗閔之黨)……

至此,起於憲宗時代的這場「牛李黨爭」終於從幕後的暗流洶湧發展到台前的公開對決。

沒有人料到,這場對決最終竟然會演變成一場席捲整個帝國的政治風暴,而且持續了四十餘年之久。

從憲宗時代起,歷穆、敬、文、武、宣,前後六朝,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帝國的所有高層官員幾乎全部捲入這場規模空前的黨派鬥爭。牛李黨人均以正人君子自居、矢口否認自己結黨,而極力抨擊對方都是結黨營私的卑鄙小人。只要哪一黨的成員奪取了宰相之位,立馬擢升本黨成員佔據朝廷的重要職位,而另一黨隨即遭到無情的報復和清洗。直至牛、李二黨的黨魁去世之後,他們的徒子徒孫依然相互攻訐、傾軋不止。

國家安危、天下興亡、百姓禍福、朝政得失,全被他們棄置不顧。唯有赤裸裸的黨派利益和個人利益,成為他們立身處世的最高原則。為了搶班奪權、打擊對手,這些熟讀聖賢書的士大夫甚至不惜出賣人格、投靠宦官,致使閹宦集團的勢力更加強大、氣焰更為囂張。

這種性質極為惡劣的官場鬥爭對於原本早已憂患重重的李唐王朝來講,無異於雪上加霜……

藩鎮之亂,宦官之禍,朋黨之爭。

它們就像三具重軛,沉沉壓在大唐第十四任天子李昂的肩頭。

年輕的李昂踉蹌行走在九世紀三十年代。

他的眼神迷惘而無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