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宗李昂的悲劇三重奏 一、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志大才疏

作為一個被宦官擁立的天子,而且是一個與敬宗年齡相仿的天子,剛剛上台的李昂是很不被大唐臣民看好的。

穆、敬二宗將娛樂進行到死的那副德性太讓人印象深刻了,並且鑒於遺傳力量的強大作用,人們完全有理由懷疑——這個叫李昂的年輕人十有八九也是個頑主。

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可這回群眾卻看走了眼。

因為新天子剛一上任就狠狠地燒了三把火。

燒得大唐臣民應接不暇、驚喜萬分。

他先是一道詔命遣散了三千多名沒有職事的宮女,緊接著放掉了「五坊」中飼養的絕大部分鷹犬,實際上就是把一貫滋事擾民的「五坊」變相取消了;隨後又裁汰了教坊、翰林院和內苑總監中的一千二百多名冗員,最後把御馬坊和球場的佔地,以及穆、敬二宗私藏的錢、糧、田地等物全部劃歸有司。此外,新帝還一改敬宗李湛不上朝的惡習,不但該上朝的時候準時上朝,而且在朝會上孜孜不倦地向宰相和百官詢問政務,以至於經常忘記了退朝的時間……

種種跡象表明,李唐天子一蟹不如一蟹的歷史宿命正在被李昂改寫。

人們看著朝氣蓬勃的年輕天子,彷彿又看到了當年勵精圖治的憲宗皇帝。

原本瀰漫在朝野上下的悲觀情緒一掃而光。

長安士民爭相慶賀,相信太平日子很快就會到來,帝國的明天一定會更好。

第二年二月,天子李昂把年號改為「太和」。

一個嶄新的時代在人們殷切的目光中隆重開場了。

可在這個世界上,現實與理想往往相隔遙遠,而失望與希望卻總是比鄰而居。

李昂登基不過數月,宰相們就發現,眼前這位天子雖不乏憲宗皇帝年輕時那種去奢從儉的品質與虛懷納諫的雅量,可他卻沒有憲宗皇帝那種堅定的意志和果斷的執行力。往往是君臣在朝會上煞費苦心反覆研究才做出的重大決策,一轉身就被天子本人莫名其妙地推翻了。如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爾反爾,使得宰相們的積極性屢屢遭受嚴重打擊,最後終於把剛剛入相不久的中書侍郎韋處厚給惹火了。

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四月,韋處厚在延英殿上發了一通牢騷之後,憤然要求辭職。

天子趕緊賠笑臉,而且賠了很長時間的笑臉,同時不住地好言勸慰。

韋處厚最後當然是收回了辭職請求。一來是不好太折皇帝的面子,二來是韋處厚也隱隱地察覺出了皇帝的苦衷——他身後站著一個黑影。

一個可怕的黑影。

那就是宦官王守澄。

皇帝是王守澄一手扶立的,在他面前自然是處處矮了半截。不管什麼事情,只要王守澄說「不」,皇帝就決不敢說「是」。換句話說,從文宗即位的那一刻起,王守澄就已經毋庸置疑地對帝國的一切事務擁有了最終裁決權和一票否決權。

這是天子的無奈。

更是帝國的悲哀。

即便身為朝廷的宰輔重臣,韋處厚又奈宦官何?滿朝文武又奈宦官何?

帝國宰輔和滿朝文武奈何宦官不得,不等於天下士人就會對這種反奴為主、太阿倒持的帝國亂相始終保持沉默。

太和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在文宗李昂親自主持的「賢良方正」科的策試中,一個叫劉賁的考生呈上了一份慷慨激昂的策論,終於替金鑾殿上的天子和朝堂上的袞袞諸公說出了他們人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陛下宜先憂者,宮闈將變、社稷將危、天下將傾、海內將亂!

陛下如欲杜絕篡位弒君之源,則應居正位而近正人,遠離受過刀鋸之刑的賤人,親近忠正耿直的諍臣,奈何以褻近五六人總天下大政?禍起於蕭牆之內,奸生於帷幄之中;忠良不為陛下之心腹,閹宦必操廢立之權柄;害先帝不得善終,致陛下不能善始;君權式微、藩臣跋扈;首亂者以安君為名,興兵者以逐惡為義,則刑政不由乎天子,征伐必自於諸侯!

昔秦之亡也失於強暴,漢之亡也失於微弱。強暴則賊臣畏死而害上,微弱則奸臣竊權而震主。伏見敬宗皇帝不虞亡秦之禍、不翦其萌;伏唯陛下深軫亡漢之憂、以杜其漸,則祖宗之鴻業可紹、三(皇)五(帝)之遠蹤可追矣!陛下誠能揭國權以歸相、持兵柄以歸將,則心無不達、行無不孚矣!

法宜劃一,官宜正名。今分外官、中官之員,立南司、北司之局(朝臣於南宮舉行朝會,故稱『外官』,亦稱『南司』;宦官衙門集中於玄武門,故稱『內官』,亦稱『北司』),或犯禁於南則亡命於北,或正刑於外而破律於中;法出多門,人無所措。

如今兵部官員不掌軍籍,僅止於出席朝會、敷衍天子;禁軍將領不管兵事,僅止於培養資歷、追求勛階。軍政大權歸於中官,兵戎之機決於內臣。首一戴武弁,視文臣如寇讎;足一蹈軍門,視兵民如草芥。謀略不足以翦除凶逆,而奸詐適足以專擅威福;勇悍不足以鎮衛社稷,而凶暴卻足以橫行鄉里。控制役使地方官吏,冒犯欺凌宰輔大臣,敗壞法度,紊亂朝綱。逞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御英豪。有藏奸懷詐、待機而發之禍心,無赴湯蹈火、為國死難之正義。此豈先王經文緯武之旨邪?

臣非不知言發而禍應、計行而身戮,蓋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困,豈忍姑息時忌,竊陛下一命之寵哉?」

劉賁的策論無疑是切中時弊。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所有看過卷子的人都覺得這個劉賁實在是太有才了,罵得也實在是痛快!

可有才歸有才,痛快歸痛快,就是沒人敢錄取劉賁。

因為沒人敢得罪宦官。

包括天子李昂在內。

十五天後,朝廷張榜。同科應考的杜牧、裴休等二十二人皆被朝廷錄取,且被授予官職,唯獨劉賁名落孫山。考生們義憤填膺,說:「劉賁落第,我輩登科,豈不令人汗顏?」甚至聯名上疏,請求把他們的官職轉授劉賁。與此同時京城的輿論也一片嘩然,人們紛紛為劉賁鳴冤叫屈。

可天子只能用沉默來回答他們。

劉賁默默收拾行囊,在這一天黯然離開了長安。

據說劉賁後來輾轉數道,先後做了幾個節度使的幕僚,終其一生都沒能正式進入仕途。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宗皇帝這麼做也算是在保護他。

道理很簡單——連天子本人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一個小小的劉賁就算入仕,不也是宦官砧板上的魚肉嗎?

和「宦官亂政」互為表裡的是,這幾年帝國的藩鎮事務也一直是一筆糊塗賬。

穆宗一朝,成德出了個王庭湊,盧龍出了個朱克融,魏博出了個史憲誠,武寧出了個王智興。無一例外,全都是通過兵變上台的。穆宗李恆像一個有心無力的救火隊員,剛開始還東奔西突地撲了幾下,後來發現再怎麼努力也是白費,索性閉上眼睛當鴕鳥,對藩鎮一律採取妥協政策。

到了敬宗朝,局面更是混亂不堪。先是昭義的劉從諫父死子繼,朝廷承認他為留後,不久又任其為節度使。緊接著幽州又發生兵變,亂兵殺了朱克融和他的長子朱延齡,擁立其次子朱延嗣接管軍政;稍後,都知兵馬使李載義又殺了朱延嗣和他一家三百多口,自立為留後。敬宗照例聽之任之,於數月後任其為節度使。

差不多在此前後,橫海節度使李全略卒,他的兒子、節度副使李同捷又擅自兼任留後。文宗登基後,李同捷送他的兩個弟弟入朝為質,希望以此換取朝廷對他的任命。

對李昂來講,這是他帝王生涯中的第一個考驗。

如果承認李同捷,那就等於自動承認自己跟穆、敬二宗毫無二致,都是奉行鴕鳥政策的窩囊天子;如果拒絕承認,那就意味著一場戰爭。

可剛剛即位的文宗卻下不了與藩鎮開戰的決心。

要是既想避免戰爭,又不被藩鎮拖著鼻子走,應該怎麼辦?

文宗最後只好採取一個折中的辦法——調動,即把天平節度使烏重胤調往橫海,再把李同捷調往兗海(治所在今山東兗州市)當節度使。

天子這一招叫調虎離山。

李同捷接到調令時發出了一聲冷笑。

老虎一旦離開深山,被人扒皮的日子就不遠了。這麼簡單的道理,李同捷不會不懂。於是他假託被將士留住,拒絕赴任。

文宗犯難了。

他意識到眼下的河北諸藩早已被穆、敬二宗寵壞了,中央要麼一切聽之任之,要麼斷然對其宣戰,二者必居其一,沒有中間道路可走。

怎麼辦?向左走,還是向右走?是不畏強藩迎難而上,繼承憲宗遺志,讓曇花一現的中興大業重放光芒?還是無所作為得過且過,步穆、敬二宗之後塵,關起門來做一個眼不見為凈的「太平」天子?

要論志向,打從江王時代起就熟讀《貞觀政要》、對太宗皇帝充滿無限景仰的文宗李昂絕不至於胸無大志。對穆、敬時期的種種亂相和弊端他也看得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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