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春皇帝:將娛樂進行到死 五、李唐江山成了一粒馬球

寶曆元年八月,昭義節度使劉悟病死,其子劉從諫秘不發喪,並偽造劉悟遺表,要求朝廷立其為留後。直到這一年十一月底,遺表才送到長安。多數朝臣認為昭義的情況與河朔不同,此事絕不能答應。左僕射李絳上疏說:「兵貴神速,劉悟已死數月,朝廷沒有及時做出反應,已先失一機。但現在的情況也並非斷不可為。劉從諫此人很少帶兵,恩威並未建立,而且昭義鎮歷來貧窮,非常之時更不會有優厚的賞賜,所以昭義軍隊不可能全部依附劉從諫,就算有一半的士兵追隨他,肯定還有一半士兵會效忠朝廷。眼下的問題在於,中央詔命未下,昭義士兵不知道朝廷的意思,想效忠中央,卻擔心朝廷忽然把職務授予劉從諫;想依附他,又擔心朝廷另行委任節度使。而今之計,必須儘快任命昭義附近的將領代理節度使一職,命他日夜兼程趕往潞州,讓劉從諫來不及布置,這就叫先聲奪人!新節度使一到,軍心自然有所維繫,劉從諫沒有官職,拿什麼名義做主張?希望陛下從速決定,發給新節度使五十萬匹綢緞,讓他賞賜給士兵們,再授給劉從諫一個刺史,諒他也不敢違抗。就算他抗命,依臣看來也無須討伐,因為據臣得到的消息,劉從諫已下令山東(太行山以東)三個州的士兵不準自藏兵器,足以表明其軍心不一,必定有人企圖誅殺劉從諫。綜合以上各方面的消息來判斷,臣以為,眼下朝廷絕對沒有把職位授予劉從諫的道理。」

眾所周知,三朝元老李絳一直是藩鎮事務的專家,十幾年前,憲宗李純就曾在他的策划下成功離間了河北三鎮,使魏博的田興死心塌地地歸順中央。而李絳此時提出的這個建議也仍然是審時度勢的上上之策。也就是說,此刻的敬宗朝廷完全有條件對劉從諫採取強硬立場,趁此時機把昭義收歸中央。

然而,讓人遺憾的是,此時的李唐政府已經今非昔比了。年僅十七歲的敬宗李湛是一個對朝政毫無興趣、對藩鎮事務一竅不通的人,與當年一意削藩、勵精圖治的憲宗李純相去不啻霄壤;除此之外,如今朝政大權全部掌握在宰相李逢吉和宦官王守澄的手中,沒有他們點頭,不管李絳的計畫有多周密、謀略有多高明,到頭來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果不其然,李逢吉和王守澄並未採用李絳的計畫,而是勸敬宗承認劉從諫。

他們之所以反對李絳,並不是因為李絳不夠高明,而恰恰是因為他太過高明!試想,如果讓這麼高明的人在藩鎮事務上立了功,那李逢吉和王守澄還如何把持朝政?

十二月初三,敬宗李湛下詔任命劉從諫為昭義留後。

半個多月後,朝廷又發布了另一項人事任命,把左僕射李絳調任太子少師,派駐東都洛陽任職。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李逢吉的意思。

就像當初在藩鎮事務上功勛卓著的裴度不可能見容於李逢吉一樣,如今這個顯得頗為高明的李絳當然也會被李逢吉列為首要的打擊目標。

朝中的能臣相繼被李逢吉排擠出京,這不禁讓一些正直的朝臣,尤其是讓諫官們感到憂心忡忡。從政之人都知道,政治的要義就在於各種力量的相互制衡。眼下李逢吉一黨和閹宦沆瀣一氣、獨霸朝綱,這種一邊倒的局面遲早會給帝國帶來災難。只知道尋歡作樂的天子李湛可以對此懵然不知,可諫官們卻不能對此視若無睹。於是,就在李絳離朝不久,諫官們就開始想方設法向天子施加影響,經常有意無意地提到前宰相裴度的賢能。

這一年年末,敬宗李湛終於被說動了,數次派遣宦官前去裴度任職的興元(山南西道治所,今陝西漢中市)宣慰,並暗示要調他回朝。裴度遂正式向中央提出入朝的請求。

聽說裴度要回來了,李逢吉一黨大為恐慌。

寶曆二年正月底,裴度回朝覲見天子。差不多在此前後,一則奇怪的民謠忽然間不脛而走,沒幾天便傳遍了長安坊間。

民謠唱道:「緋衣小兒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驅逐。」

裴度知道,這是沖著他來的。

「緋衣」等同「非衣」,合起來是一個「裴」字;「坦其腹」的「腹」字也可以指代「肚」(度)。所以,這前半句指的就是裴度;而後半句的「天上有口」是一個「吳」字,暗指當年裴度平滅淮西節度使吳元濟之事。

如果單純看這句民謠,很可能會以為是在讚頌裴度的討平藩鎮之功。

然而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因為與民謠配套出籠的,還有一則流言。說的是長安城裡東西橫亘著六條高坡,很像《易經》中「乾卦」的「六爻」卦象,而裴度之宅正位居第五道高坡上。這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著裴宅恰好是在「九五貴位」上。

九五貴位?

這是一個多麼敏感、又多麼容易讓人浮想聯翩的詞啊!

再結合前面那則民謠,某些人企圖向天下人表露的信息就再明顯不過了,那就是——裴度既有「九五之命」,又有平藩之奇功,這樣的人想當天子,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嗎?

與李逢吉一黨的張權輿特地上疏向天子進行了一番解釋,他說:「裴度名應圖讖,宅占岡原,不召而來,其旨可見。」

聽完張權輿這番處心積慮的「解釋」,平時經常犯糊塗的敬宗李湛這回卻出人意料地不犯糊塗了,而是犯起了嘀咕:「誰說裴度是『不召而來』的?他明明是朕給了他密詔才回來的嘛!你張權輿如此熱心地為民謠和流言作註解,又是安的什麼心?」

翰林學士韋處厚更是直言不諱地對天子說:「指不定這個張權輿就是民謠和流言的作者。」敬宗也覺得不排除這種可能。最後,李逢吉一黨企圖陷害裴度的計畫徹底落空,天子在這一年二月命裴度入相,位居司空。

裴度畢竟不是平庸之輩,當年李師道派出的刺客沒把他殺死,反而把他推上了宰相之位;如今李逢吉一黨對他的誹謗不僅無效,反而再次促成了他的復相。裴度復相之後,在藩鎮事務上迅速顯示出過人的才能,很快就取得敬宗李湛的賞識和信任。李逢吉看在眼裡,暗暗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在裴度不動聲色的運作下,這一年十一月,把持朝政三年之久的李逢吉終於被調離朝廷,外放為山南東道節度使。雖然他的中央官職仍然掛著「同平章事」,可李逢吉明白,一旦離開政治中樞,這個虛銜與其說是陪伴他走過餘生的一種榮譽,還不如說是供他回首往事的一種憑弔。

在這場政治較量中,李逢吉最後落敗了。

可裴度並沒有贏。

因為天子仍然被宦官們捏著。

大唐帝國的命脈仍然掌握在王守澄等人的手中。

面對日益強大的宦官勢力,裴度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對閹宦集團進行制衡。

朝中政局日非,四方藩鎮跋扈依舊,當初與憲宗皇帝一起奮力打拚出的那個「元和中興」業已成為明日黃花……

難道二百餘年的大唐江山勢將從此敗落?

難道一切再也無從收拾?

裴度感到惘然。

垂暮之年的裴度內心一片惘然。

天子已經十八歲了。

可他卻玩得比以前還瘋——聲色犬馬樣樣喜好、無不精通。

其中尤以「打馬球」和「掰手腕」最為擅長。

據說天子在這兩個項目上的競技水平已躋身當時超一流選手的行列。為此,禁軍和天下諸道紛紛向天子進獻「大力士」。

當然,最終他們都不是天子的對手。

於是天子感到了寂寞。一種「強者」的寂寞。

所以他特意懸賞一萬緡,命內苑招募能與他交鋒的高手。很快就有更多的體育健兒從四方湧來,夜以繼日形影不離地陪伴在天子左右,隨時與他切磋技藝。

身為君臨天下的王者,更身兼運動界的強者,天子李湛自然是很有些傲視群倫。

而傲視群倫的人通常脾氣也是很大的。某些大力士一時疏忽,忘記了「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原則,在競技中險些贏了天子,或是讓天子感到有任何地方的不恭敬,那他們的厄運就降臨了,動不動就會被流放邊地、籍沒家產。

每當傲視群倫的人發脾氣的時候,他身邊那些內侍宦官也會跟著遭殃,時不時就會挨上一頓鞭子。宦官們人人自危、又恨又怕。

這樣的情形看上去讓人覺得特別眼熟。

似乎在哪裡見過?

對了。

憲宗……

當年那個喜怒無常、濫施刑罰的憲宗皇帝就是被宦官殺死的。這件事外界不清楚,可在大明宮老老少少的宦官中間卻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既然當初的王守澄之流可以弒君,而今我等憑什麼就不能弒君?

敬宗身邊的內侍宦官們不約而同地想。

寶曆二年十二月初八,天子李湛在外面打了一天的獵,深夜才回到宮中。可他意猶未盡,又召集內侍宦官劉克明、田務澄、許文端和禁軍馬球將領蘇佐明、王嘉憲、石從寬、閻惟直等二十八人一起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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