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春皇帝:將娛樂進行到死 二、一切都打回了原形

張弘靖到任之後,幾乎所有的表現都引起了盧龍士兵的反感和怨恨。

以前的節度使總是跟士兵們稱兄道弟、同甘共苦,可張弘靖來了之後呢?卻表現得儀態雍容、舉止莊重、寡言少語、官威十足,每次出行必得八抬大轎抬著,在萬眾之中招搖而過;十天半月才到衙門露一次臉處理公務,賓客和將領們還很少聽見他開口說話,總是看他板著一副自命不凡的面孔。總而言之,在盧龍的將士們看來,這姓張的從頭到腳就寫著倆字——擺譜。

除此之外,張弘靖寵信的一個手下判官(執行官)韋雍就更是讓人恨得牙癢,不但剋扣糧餉、執法嚴苛,而且總是對士卒們吆五喝六,有一次甚至當面對他們說:「現在天下太平,你們能拉兩石重的弓,還不如認識一個『丁』字!」

也許就是從韋雍嘲笑大兵們目不識丁的那一刻起,他的下場就已經註定了。

所有盧龍將士的怨氣就這樣一點一滴地積累著,一直到長慶元年(公元821年)的七月初十,終於因一件小事而全面爆發。

那天韋雍出行,一個騎馬的低級軍官不小心衝撞了韋雍的衛隊前導,他立刻命人把軍官拖下馬來,準備當街杖打。河朔的將官們早已經自由慣了,當然是寧死不從。韋雍奏報張弘靖,這名軍官當即被逮捕下獄。

一場醞釀已久的兵變就在這一天晚上爆發了。亂兵們瘋狂叫囂著衝進張弘靖的府第,哄搶張宅的財物和女人,囚禁了張弘靖,隨後又殺了韋雍,以及張弘靖手下的多名幕僚和軍官。次日,亂兵略有悔意,準備跟張弘靖談判,沒想到張弘靖始終閉口不言。亂兵們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擁立朱克融為盧龍留後。

而就在盧龍兵變爆發的幾天之後,亦即七月十八日,李唐朝廷的文武百官還在向熱衷於娛樂事業的穆宗李恆進獻尊號,稱「文武孝德皇帝」。

年輕的天子當然是笑納了,即日宣布大赦天下。

兩天後,盧龍兵變的消息傳到長安。天子這才匆忙罷免了張弘靖的節度使之職,把他貶為吉州(今江西吉安市)刺史,同時將昭義節度使劉悟調任盧龍節度使。

可是,劉悟不幹。

眼下的盧龍是一座火山,劉悟才不會笨到把自己的屁股放在火山口上烤。他上表說:「還是暫且先把節度使之職授予朱克融吧,然後慢慢再想辦法。」穆宗無奈,只好收回成命、承認現實。

數日後,朝廷去年實施的那個諸藩大調動也結出了意料之中的惡果。

七月二十八日夜,成德都知兵馬使王庭湊發動兵變,殺死從魏博調來的節度使田弘正,同時砍殺了田弘正的幕僚、將吏和一家老小共三百多人,隨即自任留後,並上表要求朝廷授予節度使的旌節斧鉞。

消息傳來,天子和朝廷大為震恐。

田弘正是李唐中央安撫河北藩鎮的一面旗幟。這面旗幟怎麼能說倒就倒了呢?

其實說起來田弘正也已經夠謹慎了,可還是沒能逃脫滅頂之災。當初從魏博前往成德赴任時,他就把帳下的兩千名親兵一同帶了過去。可這兩千人的編製並不在成德,要想養活他們,只能由朝廷另行劃撥糧餉。田弘正向朝廷請求,不料卻遭到度支的拒絕。度支的理由是:成德自有成德的軍隊,魏博的士兵就應該回到魏博,假如同意你田弘正的請求,破了這個例,那以後其他藩鎮也這麼干,朝廷如何應付?

應該說度支的說法是有道理的。

可就像當初宰相們把非一般性的藩鎮問題當成一般問題來處理一樣,此刻的這位度支大臣同樣犯了這個毛病。

他給出的仍然是一個常規的理由,可他並沒有顧及到田弘正此刻所面對的卻是一種「非常局面」。

田弘正四次上表,度支四次拒絕。

在如此缺乏遠見的朝廷面前,田弘正只好認命,把兩千名親兵悉數遣回了魏博,於是悲劇就無可避免地發生了。

聽到田弘正被殺的消息,時任魏博節度使的李愬悲憤難當,立刻穿起喪服,命令軍隊出征。

可就在大軍即將開拔的時候,李愬突然病倒了。

而且一病不起。

朝廷只好任命田弘正的兒子、前涇原節度使田布為魏博節度使,希望他為父報仇,舉兵討伐王庭湊。

河北的兩個重鎮相繼發生兵變,主動要求出征的平叛名將李愬又在這節骨眼上病倒了,這一切真讓年輕的穆宗皇帝感到既意外又沮喪。

沮喪得他連看戲和打獵都沒了心情。

正在李恆大感鬱悶之際,一大堆壞消息又接踵而至。

八月十日,王庭湊派人刺殺了冀州(今河北冀州市)刺史王進岌,隨後出兵佔領了冀州。

八月十三日,瀛州發生兵變,亂兵逮捕了觀察使盧士玫,將其綁送幽州;剛剛划出來的瀛、莫二州遂重新被盧龍吞併。

同日,王庭湊又出兵攻打富庶的深州……

天子李恆終於生氣了。

藩鎮們這麼瞎鬧,不但攪亂了他幸福而快樂的生活,而且讓他這個「文武孝德皇帝」顯得很沒面子。

八月十三日,天子發布詔書,命魏博、橫海、昭義、河東、義武一同出兵,在成德境內集結待命,如果王庭湊執迷不悟,立刻進兵討伐。同時天子還起用了當初被憲宗貶出朝廷的前宰相裴度,任命他為盧龍、成德兩鎮招撫使。

八月三十日,王庭湊親自帶兵繼續猛攻深州;九月十九日,朱克融縱兵在易州、淶水(今河北淶水縣)、遂城(今河北徐水縣西遂城鎮)、滿城(今河北滿城縣)燒殺擄掠。

這無異於是在向朝廷示威。十月十四日,裴度親自率兵從承天軍舊關(今山西平定縣東北娘子關)出發,討伐王庭湊和朱克融。

戰事拉開,才打了兩個月,國庫立刻告罄。一貫出手闊綽的天子李恆終於嘗到了自己親手種下的苦果,急忙問計於宰相。宰相們說:「王庭湊殺田弘正,而朱克融卻留了張弘靖一命,罪有輕重,請赦免朱克融,集中全力討伐王庭湊。」天子趕緊下詔,在這一年年底任命朱克融為盧龍節度使。

這是自元和中興以來李唐朝廷首度對藩鎮做出的妥協。

此一妥協意味著勵精圖治的憲宗皇帝通過十五年奮鬥所取得的成果就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穆宗李恆即位剛剛一年,一切便都打回了原形。

這是李恆的悲哀,更是一個帝國的悲哀。

不過此時的李恆並不知道,更多的悲哀還在後面。

因為既然有了第一次妥協,就很容易有第二次、第三次……

長慶二年(公元822年)正月,率領魏博軍隊出征成德的田布陷入了一籌莫展的境地。

因為士兵們不想打仗。

倒不是他們怕死。

而是他們不肯為朝廷去送死。

眾所周知,魏博、盧龍、成德這三個造反專業戶歷來同穿一條褲子,對他們來說,為了共同的利益聯合起來對抗朝廷不僅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光榮;可要叫他們為了朝廷的利益互相攻伐,那不但違背了他們的意願,甚至讓他們覺得是一種恥辱。

田布領著這樣的一群士兵打仗,結果可想而知。而他手下的先鋒兵馬使史憲誠又趁機對士兵們進行挑撥煽動,一心想架空甚至取代田布。正月初八,田布的部隊終於嘩然四散,大部分人投奔了史憲誠。田布僅帶著中軍八千人黯然返回魏州。

三天後,田布召集眾將,打算整編部隊再次出征,眾將公然對他說:「大帥如果能按河朔的老規矩辦事(割據),我們就算死,也會儘力效忠;可要是想出戰,我們絕不奉命。」

田布就在那一刻徹底絕望了。他自覺討伐無功,又鎮不住這些驕兵悍將,無顏面對朝廷,遂留下一封遺書,然後在父親田弘正的靈位前揮刀自盡。

史憲誠聽到消息,大喜過望地對眾人說:「一切遵照河北的老規矩行事。」

正月十六日,田布自殺、史憲誠自立為留後的消息傳到長安。

正月十七日,朝廷任命史憲誠為魏博節度使。

僅僅一天,穆宗和他的宰相們就妥協了。

如此迫不及待地妥協,很可能連史憲誠都會感到大出意料之外。

到了二月,深州被圍已經整整半年多了,政府軍從三面救援,皆因糧草不繼而無法前進。就連其時的名將李光顏也只能閉營自保。士卒每天的供給只有陳米一勺(百分之一升)。眼看深州淪陷在即,而中央的財政基本上也無法再支撐,穆宗和他的宰相們只能採取最後一個辦法,也是最管用的辦法——妥協。

二月初二,朝廷任命王庭湊為成德節度使。

至此,河北三鎮悉數脫離中央,重新回到了半獨立狀態。並且從這一年起直至唐亡,再也沒有被收復過。

此時此刻,忠於李唐的臣民們除了仰天一哭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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