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元和中興:九世紀的一抹初陽 四、震驚朝野的恐怖行動

元和八年二月七日,朝廷賜田興名「弘正」。

浩蕩皇恩一次次沐浴成德,把田興一次次感動得熱淚盈眶,也把兩河諸藩搞得一次次怒火中燒。

可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五月,憲宗徵召西川節度使武元衡入朝為相。除此之外,這一年好像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但是到了歲末的某一天,憲宗李純忽然用一種若無其事的口吻跟宰相李絳說了一句話,讓人感到有點不大對頭。

憲宗問:「最近有人說外面結黨之風很盛,是怎麼回事?」

從天子李純這句貌似漫不經心的話裡頭,我們起碼可以讀出這麼幾層潛在的信息:一、你李絳在收服成德這件事情上表現得太過聰明了,搶了朕的風頭;二、你們這幫文臣宰相要是一直表現得這麼強勢,朕恐怕就有大權旁落的危險;三、鑒於上述原因,朕就不得不考慮起用其他力量來制約你們。

我們不知道李絳聽到這句話以後,是否能清楚地意識到天子內心的隱秘想法,但從他當時的回答以及不久之後便主動辭職的做法來看,他應該是能猜出幾分的。包括天子心目中準備再度起用的制約文臣的那種力量,李絳其實也很清楚——除了宦官,沒有別的。

但是,不管天子在想些什麼或企圖做些什麼,李絳那天還是直言不諱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自古人君最討厭的事,莫過於人臣結黨,所以小人要陷害君子,必定說他們結黨。『結黨』聽起來令人厭惡,可追究起來卻往往無憑無據。東漢末年,凡天下賢人君子,都被宦官稱為『朋黨』而遭到禁錮,政治權利被剝奪,最終導致國家的覆亡。這是小人打擊君子的慣用武器,請陛下明察!君子本來就是要跟君子合作,難道一定要跟小人合作,才叫不『結黨』?」

李絳在隨後的日子裡屢屢以足疾為由上表請辭,憲宗李純正中下懷,於元和九年正月罷免了他的宰相之職,任其為禮部尚書。

第二天,幾年前被李絳貶出朝廷擔任淮南監軍的吐突承璀又堂而皇之地回到了長安,被憲宗任命為左神策中尉,再度執掌禁軍兵權。

朝中各種政治勢力的此消彼長也許只是憲宗李純施展帝王術的必然結果,並不能作為皇帝昏庸或朝政黑暗的證明,也不能阻擋即將到來的「元和中興」。但是,毋庸諱言,在中國歷史上,歷代王朝的中樞政治如果表現得清明高效,那必定是足智多謀的文臣與善於納諫的皇帝通力合作的結果;而中樞政治的糜爛,幾乎很多情況下都是出於閹宦的恃寵弄權和天子的用人不當。在憲宗李純十五年的帝王生涯中,他基本上是用前半段實踐了前者,因此得以收穫「元和中興」的果實;又用後半段實踐了後者,以至於最終命喪宦官之手。

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莫大的遺憾。

如果再結合憲宗之後歷任大唐天子被宦官玩弄於股掌的事實和遭遇來看,憲宗後半期的貶抑文臣重用宦官,不但是令人扼腕,甚至可以說是令人憤怒。

元和九年閏八月十二日,淮西節度使吳少陽卒,他的兒子吳元濟秘不發喪,接管了軍政大權。宰相李吉甫向憲宗進言:「淮西不像河北,四周沒有援兵,朝廷用以防備淮西的常駐部隊有幾十萬人,國家的人、財、物力都無法再維持,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憲宗也意識到收拾淮西的時機已經成熟。十月,朝廷任命嚴綬為申、光、蔡招撫使,指揮諸道軍隊會攻淮西。吳元濟放任軍隊四處擄掠,兵鋒逼近洛陽郊外。

元和十年正月,憲宗下詔削去吳元濟的官爵,命令宣武等十六道兵馬共同討伐。吳元濟一邊出兵抵禦,一邊遣使向成德的王承宗和淄青的李師道求救。王承宗和李師道上書請求赦免吳元濟,遭到憲宗的斷然拒絕。李師道遂命部將率兵兩千,名義上是協助朝廷攻打淮西,事實上是去增援吳元濟。

李師道很清楚唇亡齒寒的道理,不願坐視朝廷平滅淮西,可又想保存實力,不想拿老本去幫吳元濟拚命。他平日重金豢養了一幫死士,見主公躊躇,就向他獻計:「打仗最急需的莫過於糧食和物資儲備。眼下朝廷的江、淮賦稅都儲存在河陰倉(今河南鄭州市西北桃花峪),請讓我們秘密前往,將其付之一炬,並招募一批人潛入東都洛陽,在鬧市中搶劫商家財物、焚燒宮殿。這樣一來,朝廷未及平滅淮西,就要先解救自己的心腹之患,這也算是支援吳元濟的一個策略。」

這一年四月十日深夜,河陰轉運院遭到一夥身份不明的歹徒攻擊,守衛十餘人被殺,院中積存的錢三十餘萬貫、帛三十多萬匹、穀子三萬多斛全部被焚毀。與此同時,各地還紛紛發生搶劫事件,搞得人心惶惶。多數大臣上奏皇帝請求罷兵,憲宗堅決不同意。

戰爭仍在進行。朝廷方面由於參戰部隊來自四方,番號錯雜、協調困難,所以一直沒有取得多大進展。五月,憲宗命御史中丞裴度前去慰勞軍隊,並觀察前線戰況。裴度回朝後向皇帝表示,局勢仍然對朝廷有利,平定吳元濟只是時間問題。憲宗大為振奮。

宰相李吉甫在去年十月朝廷對淮西開戰不久就病逝了,此後憲宗便把用兵事宜全部交由武元衡負責。武元衡是堅定的主戰派,自然遭到兩河藩鎮的痛恨。王承宗遣使入朝替吳元濟遊說,武元衡將使者轟出了中書省。王承宗惱羞成怒,一再上書詆毀武元衡。

這一年六月三日,一個與平常並無不同的夏日清晨,天還沒有亮透,武元衡就已經行色匆忙地走在了上朝的路上。

前線戰事正酣,事務異常繁忙,所以武元衡每天都是早出晚歸。

此刻他腦中還在想著昨日未處理完的一批緊急公文。

武元衡萬萬沒有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殺身之禍會在這個寂靜的早晨悄然降臨。

一行人剛剛走到靖安坊的東門,前方的薄霧中就閃出了幾個詭異的身影。

那是刺客。

刺客的身手異常矯健,一瞬間就衝到了武元衡的坐騎前,宰相的侍從們一驚而散。還沒等武元衡反應過來,刺客已經出手。

武元衡的首級瞬間飛離了自己的肩膀。

片刻之後,同一夥刺客又在通化坊刺殺了另一位主戰派大臣、御史中丞裴度。

裴度掉進路邊的陰溝里,所幸頭戴的氈帽極厚,並沒有死。侍從王義一邊死死抱住刺客,一邊大聲呼救。刺客索性砍斷王義的手臂揚長而去。

這場突如其來的恐怖行動震驚了整座長安城。

居然有人敢在京畿重地、在天子的眼皮底下砍了當朝宰相的首級,還砍傷了另一位大臣,這簡直讓長安的士民們做夢都想不到!

天子暴怒,下令宰相出入皆由金吾衛騎兵保護,而且要求衛兵箭上弦、刀出鞘,同時命令各坊大門加派崗哨,嚴密盤查過往行人。

首善之區陷入一片莫名的恐怖中。朝臣們天亮之前都不敢上朝,以至於憲宗李純好多天上早朝時,在金鑾殿上坐等了很久,文武百官還是不能到齊。

幾天後,讓長安士民們更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刺客居然致信給負責抓捕的金吾衛和長安府、縣兩級衙門,說:「誰先急著抓我,我就先殺誰!」

而真正讓人大感意外的還不止是這伙刺客的膽識之壯和態度之狂,而是官府的膽識和態度。

自從接到恐嚇信後,各級負責抓捕的衙門就開始了一場緝拿兇手的比賽——比比看誰的動作更慢。

因為大家都怕掉腦袋。

官員們也是人啊,而且是人上人!所以比一般人更害怕掉腦袋。

百姓們無語了。

納稅人一年到頭繳那麼多錢,養活的就是這麼一幫人,還能讓大夥說什麼?

文武百官中有一個人忍無可忍地跳了起來。他叫許孟容,時任兵部侍郎。他跑到皇上面前說:「自古以來,從來沒有宰相橫屍路旁而抓不到兇手的,這是朝廷的恥辱!」

說完,他淚如雨下。

許孟容回到中書省,擦乾眼淚,又上了道奏書:「請起用裴中丞為宰相,大規模搜捕兇犯,務必挖出他們的主謀。」

滿朝文武、袞袞諸公,總算有一個人說了人話、辦了人事。

六月初八,憲宗下詔,命令京師內外全力搜捕,抓到兇手者賞錢一萬貫、官五品;膽敢窩藏的,滿門抄斬。詔書一下,京師的官員們這才動了起來,在全城範圍內展開了地毯式搜索,連公卿家裡的夾牆、閣樓都沒有放過。

然而,幾天前還致信問候各級官府的那伙刺客卻彷彿人間蒸發了。

長安被翻了個底朝天,兇手依然逍遙法外。

六月初十,有人狀告成德軍進奏院(成德鎮駐京辦)的幾名士兵形跡可疑。當天,八名成德士兵被捕,朝廷命京兆尹和監察御史會審。六月二十三日,天子親自提供王承宗的罪證,把他詆毀武元衡的那些奏書全都公之於眾,於是此案遂定。

真相終於大白於天下,長安士民們無不拍手稱快。

可是,真相真的大白了嗎?

此時此刻,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正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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