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元和中興:九世紀的一抹初陽 一、打,還是不打?

新年的正月初一,憲宗李純率領文武百官到興慶宮向太上皇李誦拜賀新年,並進獻尊號——「應乾聖壽」。

年輕的皇帝看上去是一臉的忠孝赤誠,而整個拜年活動的氣氛看上去也顯得喜慶而祥和。

可沒人料到,短短十幾天後,年僅四十五歲的李誦就猝然離世了。

有跡象表明李誦之死存在著頗多疑點,後世對此也有諸多猜測。

可疑點畢竟只是疑點,猜測也只能是猜測。儘管憲宗李純翻開歷史新頁的動作顯得過於迅猛而急切,但是這個動作背後是否隱藏著什麼,今天的我們仍然不得而知。

正月初二,憲宗下詔大赦天下,同時改元「元和」。

當然,「二王集團」不在天子的赦免之列。

二十九歲的憲宗李純站在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的開端,若有所思地凝望著他的帝國——這個歷經了一百八十餘年歲月滄桑的帝國。

春天的陽光在他年輕的額頭上歡快地跳躍。

李純的腦海中浮現出二十多年前那令人難忘的一幕。

那也是一個春天,年方六歲的李純被德宗皇帝抱在膝上。皇帝逗著小李純說:「你是誰的孩子啊,怎麼坐在我的懷裡?」

李純的回答是:「我是第三個天子。」

德宗皇帝愣了一下,隨即朗聲大笑。

至今李純仍然記得當年的德宗皇帝那又驚又喜的表情和充滿期望的眼神……

是的。

朕註定是第三個天子。

而且註定是負有使命的第三個天子。

憲宗李純站在大明宮的城樓上,面對蒼天喃喃自語。

朕的使命就是要把第一個天子沒收拾乾淨的事情徹底收拾乾淨。

憲宗要收拾的第一個藩鎮是西川。

西川節度使韋皋去年八月就死了,他的心腹劉辟不經朝廷同意就自立為留後。當時憲宗李純剛剛即位,時機還不成熟,只好暫時採取安撫手段,於去年十二月任命他為節度副使,代理節度使事。劉辟立刻抖了起來,他認為這個年紀輕輕的憲宗皇帝在藩鎮事務上絕對不可能比當年的德宗更有能耐,於是得寸進尺,公然向朝廷要求得到三川之地。

憲宗給劉辟的答覆是——不。

劉辟冷笑。他覺得李純這麼做無異於在重蹈德宗年輕時的覆轍,所以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裡,於這一年正月悍然出兵進攻東川,把東川節度使李康團團圍困在梓州(今四川三台縣)。

憲宗李純憤怒了。

難道綿延玄、肅、代三朝的安史之亂、泛濫整個德宗一朝的諸藩之亂,又將從劉辟這裡開始重演嗎?難道李唐的天子永遠只能在飛揚跋扈的藩鎮面前忍氣吞聲、束手無策嗎?

年輕的憲宗皇帝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和當年的德宗皇帝一模一樣的怒吼——不!

可是,憲宗李純太清楚德宗說不的後果了。

那是至為慘痛的後果。

今天如果對劉辟用兵,會不會招致相同的惡果?

李純心裡實在沒底。

而滿朝文武更沒底。他們列舉了一大堆理由,說什麼蜀地山川險阻、關塞堅固,還說什麼易守難攻等等,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仗不能打。

李純陷入了矛盾之中。

打,還是不打?

這是一個問題。

關鍵時刻,宰相杜黃裳站了出來,說:「這仗不但可以打,而且必須打!」

杜黃裳的理由是:「德宗經歷當年的憂患之後,對藩鎮姑息遷就、委曲求全,節度使都變成了終身制,他們活著的時候,中央從不敢派人接替。有人死了,才派宦官去徵求將領們的意見,得到擁戴的,朝廷才敢任命。可是,許多宦官便因此而接受大將賄賂,回朝後就極力替其說話,朝廷就授予其人節度使的旌節。所有的任命幾乎從來不是出於天子之意。陛下如欲重整朝綱,就該用國法制裁藩鎮,否則天下就無法治理。」

杜黃裳最後說:「劉辟只不過是一個愚蠢狂妄的書生,制服他就像彎腰拾草那麼容易。只要派遣一個有勇有謀的將才,必能活捉劉辟。」

為此杜黃裳推薦了一個叫高崇文的神策軍將領。

後來的事實證明,杜黃裳推舉的這個高崇文果然能征善戰、不負眾望。但是我們也應該注意到,此次討伐劉辟之所以能取得勝利,除了所用的人之外,杜黃裳最後給憲宗皇帝提的一個建議也是至關重要的,那就是——不要設置監軍。

本朝歷史上,由宦官統率軍隊指揮作戰所導致的血的教訓已經非常深刻了,可往往還是會被皇帝們一再地忽視。

所幸這次憲宗皇帝沒有忽視,他全盤採納了杜黃裳的建議。

元和元年正月二十三日,憲宗命左神策行營節度使高崇文、神策京西行營兵馬使李元奕、山南西道節度使嚴礪共同出兵討伐劉辟。

收拾藩鎮的戰鬥打響了。

「元和中興」的歷史大幕正式拉開。

政府軍剛剛向蜀地進發,劉辟就攻陷梓州,活捉了李康。

可這是劉辟在這場叛亂中取得的唯一一次勝利,在接下來的戰役中,劉辟被政府軍打得節節敗退,毫無還手之力。先是在二月初,嚴礪打下了劍州,緊接著在三月初,高崇文又收復了梓州。此後政府軍一路向縱深推進。六月初,劉辟的軍隊在鹿頭關(今四川德陽市北黃許鎮)、萬勝堆(今四川德陽市東北)先後修築城堡和柵欄,屯駐重兵防守,卻在高崇文的猛烈進攻下八戰皆敗,萬勝堆被攻佔,鹿頭關陷入政府軍的團團包圍中。最後階段,從六月到九月,劉辟軍在德陽、漢州(今四川廣漢市)、綿州(今四川綿陽市)、玄武(今四川中江縣)、神泉(今四川安縣南塔水鎮)均遭敗績,鹿頭關守軍眼見勢單力孤,而西面的補給線又被切斷,只好打開城堡向高崇文投降。

劉辟的老巢成都就此暴露在政府軍的眼皮底下。高崇文長驅直入,於九月二十一日攻克成都。劉辟向西而逃,準備投奔吐蕃,在羊灌田(今四川彭州市西北九隴鎮)被追兵追上,自殺未遂後被捕。

十月七日,高崇文被任命為西川節度使。

十月九日,嚴礪被任命為東川節度使。

十月二十九日,劉辟被押解到長安,與整個家族和所有黨羽一起被斬首。

西川叛亂徹底平定。

這是一場意義深遠的勝利。自從安史之亂平定以來,在李唐中央與叛亂藩鎮曠日持久的較量中,似乎還是第一次贏得這麼漂亮。而且又是憲宗李純即位以來的第一仗,其意義更是非同小可。

就在高崇文等人討伐劉辟的戰役剛剛打響不久,朝廷在夏綏(治所在夏州,今陝西靖邊縣北白城子)也取得了一次勝利。那是在三月份的時候,夏綏節度使韓全義入朝覲見天子,以其外甥楊惠琳為知(代理)留後。結果韓全義一入朝就被宰相杜黃裳免去了節度使職。此舉看上去很突然,實際上理由很充分。因為韓全義當年純粹是靠賄賂宦官才獲得晉陞的,並且在六年前討伐吳少誠的戰役中又出師無功、屢遭敗績。這樣的人不整肅,朝廷就沒有綱紀可言;這樣的藩鎮不收拾,李唐中央就永遠是軟弱無能的代名詞。所以杜黃裳斷然勒令韓全義致仕,並委派右驍衛將軍李演繼任節度使。楊惠琳聞訊,立即下令軍隊備戰,拒絕李演赴任,並上疏朝廷,聲稱夏綏將士強行擁立他當節度使。

這是繼劉辟之後擺在憲宗朝廷面前的又一個考驗。

如果要打,朝廷就要在南北兩條戰線上同時作戰,這就很可能把帝國再次拖入全面戰爭的泥潭。如果不打,好不容易在對付西川時培養起來的自信和威信轉眼又會土崩瓦解。

怎麼辦?

李純經過短暫的權衡,最後一咬牙:「打!」

非常幸運的是,朝廷討伐楊惠琳的前鋒軍隊剛剛開拔,夏綏兵馬使張承金就刺殺了楊惠琳,於三月十七日將其首級傳送京師。

一場叛亂被這樣被扼殺在了萌芽狀態,朝廷不費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勝利。

通過這兩次勝利,以憲宗李純為代表的新一屆李唐政府無疑在天下的藩鎮面前擺出了一副強者的姿態,並且迅速恢複了中央應有的權威。諸藩震恐,紛紛主動上表請求入朝(實際上就是當人質),以表明自己絕無反叛之意。元和二年九月,鎮海(治所在潤州,今江蘇鎮江市)節度使李琦也不得不跟著做做姿態,命手下判官王澹為留後,然後上表請求入朝。憲宗立即批准,同時派遣宦官前往鎮海宣慰三軍,實際上是督促他進京。

可李琦本來就不想入朝,所以馬上就反悔了,遲遲不肯動身。王澹和宦官再三勸告,李琦老大不爽,乾脆上疏說自己患病,請求年底再入朝。憲宗徵求宰相們的意見,時任宰相的武元衡說:「陛下剛即位,李琦說入朝就讓他入朝,說不入朝就不用入朝,決定權都在他手上,陛下將如何號令天下?」

憲宗覺得武元衡的想法正與他不謀而合,遂下詔徵召李琦入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