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風的皇帝與短命的改革 五、一年換了三個皇帝

此時此刻,王叔文手中剩下的最後一張牌,也許只有他派去接管禁軍的韓泰了。

如果韓泰能夠順利接管神策軍,那麼大勢或許還能挽回。

因為必要情況下可以用武力解決問題。

然而,實際情況是:老將范希朝進入奉天的神策軍指揮部坐等多日,各級禁軍將領卻一個也沒有露面。

范希朝和韓泰就這麼坐在奉天城裡面面相覷。

皇帝的任命狀還揣在他們懷裡,可已經成了一張廢紙。

早在他們從長安出發的時候,禁軍將領們就給俱文珍等人發了辭別函,說他們的軍隊即將服從朝廷的命令,隸屬於范希朝,其用意就是希望宦官能表明態度。宦官趕緊回函說:「絕對不能把軍隊交給別人。」

有了宦官這句話,禁軍將領們就有底氣了,於是就把老將范希朝晾在一邊,理都不理,更別提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韓泰了。

韓泰最後只好單騎返回長安。

除了一雙赤手空拳和一張表情沮喪的臉,他沒有給王叔文帶回來任何東西。

那一刻的王叔文陷入了絕望。

所謂屋漏偏逢連陰雨,船破又遇頂頭風。

王叔文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因為就在他事業最艱難的時候,家中又傳來噩耗——他母親病重,即將不久於人世。

這是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的六月中旬,距離改革大幕正式拉開僅僅四個月,局勢已開始陡轉急下。

老母病重的消息對於此刻的王叔文來講,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感情上的打擊,而是敲響了他事業的喪鐘。

因為只要他母親一咽氣,王叔文就必須回家守喪。這無異於幫了王叔文的對手們一個大忙——他們根本不用花任何力氣,王叔文自己就得乖乖地捲鋪蓋走人。

六月十九日,王叔文知道他在朝堂的日子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就在翰林院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席,邀請了幾位翰林學士,還有宦官李忠言等人。

而最後一位客人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就是宦官俱文珍。

沒有人知道王叔文邀請俱文珍的目的是什麼,只知道這場宴席是在尷尬的氣氛中開場,並且很快就不歡而散。

席間王叔文端起酒杯對大家說:「叔文母親患病,但因身負國家重任,未能親自侍奉湯藥,現在決定請假回家侍候母親。叔文近來竭盡心力,不避危難,所作所為都只為了報答皇上隆恩。一旦離職,各種誹謗必將紛至沓來,不知哪位肯體察叔文苦心,為叔文說一句公道話?」

王叔文的這番真誠告白或許是為了喚起人們的惻隱之心,尤其是希望與對手俱文珍達成一定程度的相互諒解。可在俱文珍看來,王叔文這一招叫做緩兵之計。俱文珍覺得王叔文打這張悲情牌的目的就是想麻痹對手,以便等待時機捲土重來。所以那天俱文珍始終板著一張臉,王叔文說一句他就駁一句,搞得在座的人都相當尷尬。

王叔文無話可說,只好一邊乾笑一邊勸大家喝酒乾杯。

可此刻的酒除了苦澀和酸楚,再也喝不出其他味道,所以眾人幹了幾杯之後便紛紛告辭而去。

王叔文看著那一桌几乎沒有動過筷子的酒菜,心裏面空空蕩蕩。

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輕,輕得像是要飄起來。

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重,重得他無力支撐。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日,一則消息傳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此後又陸續傳遍天下諸道及各州縣。

消息說,王叔文因母喪去職,離開了朝廷。

至於他還能不能回來,多數人並不表示樂觀。

王叔文一走,韋執誼頓感渾身清爽,開始獨立行使宰相職權,政令皆出己意,從此與王叔文了無相干。王叔文恨得牙痒痒,天天與一幫故舊籌劃著要重執朝柄,並且揚言,一旦復職首先就要幹掉韋執誼,然後把所有背叛改革和反對改革的人通通殺掉。

但是這已經不可能了。

說好聽點這叫一相情願,說難聽點就叫意淫。

改革的主心骨沒了,王伾感到了一種唇亡齒寒的悲涼。他到處奔走呼號,每天去見宦官和宰相杜佑,請求徵召王叔文為相,並讓他統領禁軍。

如果說王叔文渴望重掌權力是一種意淫,那麼此刻王伾的這種請求就近乎愚蠢。

不過話說回來,當改革落到了這步田地,除非像韋執誼那樣自求富貴,否則無論是誰想替王叔文和改革做點什麼,看上去都會顯得既愚蠢、又可憐。

可想而知,王伾的種種請求都遭到了拒絕。

王伾在惶惶不安中一連向順宗皇帝呈上了三道奏疏,這是他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結果當然是石沉大海。

於是初秋的某一天深夜,翰林院的值班人員就突然聽見王伾在他的辦公室里發出一聲慘叫。

第二天王伾就被人用擔架抬回了家。

從此他再未踏進翰林院一步。

事後人們聽說,翰林院的值班人員聽見的那一聲慘叫是——我中風了!

到底王伾是不是真的中風了?

沒人知道。

也沒人有興趣去了解事情的真相。

貞元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八日,順宗李誦發布了「太子監國」的詔書。當天,太子李純在含元殿東朝堂接受文武百官的拜賀。

八月初四,順宗發布了命太子登基的詔書,宣布自行退位,稱「太上皇」。

八月初五,順宗遷居皇城外的興慶宮,下令改元「永貞」。

八月初六,貶王伾為開州(今重慶市開縣)司馬,貶王叔文為渝州(今重慶市)司戶。王伾不久即病死於貶所;五個月後,順宗駕崩,王叔文被李純下詔賜死。緊隨二王被貶之後,改革派的其他主要成員也無一倖免。韓泰先是貶為撫州(今江西臨川市)刺史,再貶虔州(今江西贛州市)司馬;柳宗元先貶為邵州(今湖南邵陽市)刺史,再貶永州(今湖南永州市)司馬;劉禹錫先貶為連州(今廣東連州市)刺史,再貶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司馬;韓曄貶為饒州(今江西波陽縣)司馬;陳諫貶為台州(今浙江臨海市)司馬;凌准貶為連州(今廣東連州市)司馬;程異貶為郴州(今湖南郴州市)司馬。而一貫自求多福的宰相韋執誼也沒有逃過這一劫,最後被貶為崖州(今海南瓊山市)司馬。

歷史從此就把這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政治集團命名為——「二王八司馬」。

八月初九,二十八歲的李純在宣政殿即位,是為唐憲宗。

大唐帝國的馬車在這裡突然來了個急轉彎。

短短十天之內,歷史就已經掀開了全新的一頁。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彷彿就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

誰都知道,在強大的宦官和藩鎮面前,在風華正茂的太子李純面前,那個中風的皇帝李誦實在是無力承擔任何東西,也無力抗拒任何東西。

他既無力承擔一個帝國壓在他肩上的重任和使命,也無力抗拒宦官、藩鎮和太子的聯手逼宮。

所以最終,他無力抗拒改革的失敗。

憲宗李純登基的時間與德宗駕崩和順宗登基的時間相差還不到八個月。

一年之間,大唐帝國換了三個皇帝。

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在這個風雲變幻、稍縱即逝的永貞元年過去之後,帝國的明天又會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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