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風的皇帝與短命的改革 四、順宗完了,王叔文也死定了

王叔文也意識到,如果不能奪取宦官手中的兵權,那麼剛剛燃起的改革之火便隨時有可能被撲滅。五月初三,王叔文以皇帝名義任命原右金吾大將軍范希朝為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鎮行營節度使,任命原度支郎中韓泰為行軍司馬。

此時駐紮在長安西面的左右神策軍是中央禁軍的最精銳部隊,自從德宗迴鑾之後便一直讓宦官執掌。王叔文的此項任命顯然是故伎重施,他希望把老將范希朝推到台前,取代宦官,再讓心腹韓泰架空范希朝,掌握實權。

可王叔文這回的如意算盤是完全打錯了。

軍隊不同於文官機構,僅憑天子的一紙任命狀絕對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就獲得軍隊的效忠。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各級禁軍將領和俱文珍等宦官首領之間早已建立了根深蒂固的利益關係。所以不要說韓泰這種年輕的文官根本無戲可唱,就算范希朝這種資歷深厚的老將出馬,那些禁軍將領也不見得會買他的賬。

很快王叔文就會無奈地明白這一點。

五月二十三日,俱文珍等人再次脅迫順宗皇帝,以明升暗降的手段給王叔文加了一個戶部侍郎銜,卻免除了他的翰林學士一職。說起來這個翰林學士的職務並不重要,可問題是一直以來王叔文都是以此職坐鎮翰林院,從而領導這場改革;現在免去他的翰林學士身份,也就等於把他逐出了改革派的大本營,這讓王叔文等人實在難以接受。王伾立即上疏順宗,請求為王叔文保留該職務。但一再上疏的最終結果只是允許他每隔三五天進一趟翰林院,而復職的請求卻被徹底駁回。

王叔文痛苦而憤怒地意識到——此刻的順宗皇帝基本上已經被俱文珍等人完全控制了。

宦官勢力的強大讓他始料未及。

接下來的日子裡,更讓王叔文感到痛苦和憤怒的事情接踵而至。

那並不是來自反對派的打擊,而是來自改革陣營的內部分裂——宰相韋執誼已經從他的戰友變成了他的仇敵。

表面上的原因是二人的性格和處世方法差別太大:王叔文操切忌刻、難以容人、樹敵太眾,而且對改革的期望值太高、速度太快、打擊政敵的手段太狠;而韋執誼性情則相對比較柔和,處事方式比較委婉,更講究策略,但也少了一點正直,多了一些心計。

六月初,一個偶然事件使二人的這種潛在差異突然間轉變成了公開矛盾。事情源於一個叫羊士諤的地方官。由於此人對王叔文的改革不滿,所以趁著進京辦差的機會,在公開場合抨擊王叔文的政策。王叔文勃然大怒,決定殺一儆百,準備下詔將其斬首;可韋執誼堅決反對。王叔文無奈,退了一步,要求將其亂棍打死;韋執誼還是不從,只把羊士諤貶為偏遠山區的縣尉。王叔文怒不可遏,就在人前人後痛罵韋執誼。二人關係就此破裂。改革派的所有成員都為此深感不安,可又無計可施。

差不多在此前後,又一個類似事件進一步激化了二人的矛盾。

那是在五月底的時候,西川節度使韋皋派他的心腹劉辟來到長安,秘見王叔文,準備跟他締結一個利益共同體。韋皋這個人說起來也是有功於朝的,他曾在邊境多次擊敗吐蕃的入侵。正因如此,他才一貫居功自傲,千方百計想擴張地盤。這次讓劉辟來向王叔文傳話,口氣很是盛氣凌人。劉辟對王叔文說:「太尉(韋皋的中央官職)讓我向您表達區區誠意,如果把西川、東川(治所在梓州,今四川三台縣)和山南西道(治所在興元,今陝西漢中市)這三川之地統統劃歸太尉管轄,那他必將以死相報;倘若不給,那他也一定會用別的方式相報!」

王叔文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首先,一個他本來就不齒的軍閥居然找上門來跟他赤裸裸地交換利益,這不僅讓他覺得荒謬,更覺得是對他的侮辱;再者,韋皋這狗賊也太狂了,說什麼假如不把三川給他,就以「別的方式相報」!這像是在商量事情嗎?這根本就是在威脅恐嚇!王叔文一憤怒,就照舊對韋執誼下達了收拾劉辟的命令。

這命令還是一個字——斬!

可韋執誼也照舊還給他了一個字——不!

劉辟沒完成任務,就留在京師瞎晃,打算尋找其他的突破口,隨後聽說羊士諤因為得罪王叔文差點被宰了,嚇得一溜煙地逃回了成都。王叔文一聽劉辟跑了,就把所有的氣都撒到韋執誼身上。韋執誼就跟他打太極,派人去跟他道歉說:「我絕不會背棄我們當初的盟約,現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曲線助成仁兄的事業啊!」

王叔文破口大罵,說他是在狡辯。

韋執誼也懶得再解釋。

從此兩人勢同水火。

要說韋執誼這番道歉其實是在狡辯也並沒有冤枉他。王叔文和他的性格差異固然是有,而且很大,但這並不是造成他們反目的真正原因。

或者說不是深層原因。

深層的原因是——韋執誼覺得他既然已經當上了宰相,那就沒必要再受王叔文的控制了。說白了,這就叫過河拆橋。

王叔文對韋執誼的痛恨還不僅僅在於他對友情的背叛,還在於他對改革事業的背叛!

在王叔文眼中,改革是理想,是信仰,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所在。

可在韋執誼眼中,改革不過是工具,是跳板,是他換取高官厚祿的投機手段。

想到這一切,王叔文除了滿腔憤怒之外,只剩下一種心情。

那就是孤獨。

一種充塞天地的巨大而無形的孤獨。

一種舉世渾濁我獨清、舉世蒙昧我獨醒的孤獨。

西川節度使韋皋在王叔文那兒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惱羞成怒,於是處心積慮地呈上了兩道奏疏。

第一道是給順宗皇帝的。韋皋說:「陛下積勞成疾,而又日理萬機,所以御體遲遲不能康復。請暫令太子監國,恭候陛下聖躬痊癒,再令太子回到東宮。臣位兼將相,而今所言,乃職責所在。」

第二道是給太子李純的。他說:「聖上把政事委託給臣子,然而所託非人。王叔文、王伾、李忠言之流,雖身負重任,卻任意賞罰、敗壞朝綱,而且植黨營私、內外勾結,臣深恐禍起蕭牆,傾太宗之盛業,毀殿下之家邦。願殿下即日啟奏皇上,斥逐群小,使政出人主,則四方獲安。」

這個韋皋顯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這兩道奏疏表明他擁有高度敏銳的政治嗅覺。他知道王叔文的唯一靠山就是皇帝,除了皇帝,幾乎所有人都是王叔文的敵人。所以只要他韋皋跟太子李純站在一起,而且把李純推上去,把順宗皇帝搞下來,那麼天下要收拾王叔文的人多了去了,根本用不著他韋皋本人動手。換句話說,哪一天把「太子監國」這事搞成了,哪一天王叔文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緊隨著韋皋上疏之後,荊南(治所在今湖北江陵縣)節度使裴均、河東節度使嚴綬等人也先後上疏順宗,說的事跟韋皋一模一樣。

反對王叔文的統一戰線就這麼無形中建立起來了。

太子、宦官、藩鎮,這些勢力絞在一起,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意識到——順宗完了,改革完了。而王叔文呢?

也絕對是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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