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風的皇帝與短命的改革 一、黑夜中的一駕馬車

從歷史的兩頭往中間看,大唐帝國在整個貞元二十年間就像是行走在八世紀的沉沉黑夜之中,一切都顯得了無生氣而且混沌不堪。雖然天下再也不像德宗初年那麼混亂,但是帝國的方方面面都看不出有絲毫起色。人到中年的德宗就像每一個守成之君那樣得過且過地守著祖宗留下的江山,既沒有智慧和能力讓它重綻盛唐時代的光芒,也不至於昏庸到把它失手打翻。

大唐帝國的馬車就這樣搖搖晃晃地按照它自己的慣性在黑夜中前行。

多數情況下馭手德宗李適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他只能憑著駕車多年的直覺,偶爾拉拉韁繩、甩甩鞭子而已。當然,如果感覺有必要,李適也會動手更換幾個車軲轆。

可直覺畢竟是直覺,它代替不了理性的判斷。所以李適拉繩子和甩鞭子的動作看上去總是顯得有些無奈和隨意。此外,讓人不敢恭維的是,有幾個質地優良、結構堅固的車軲轆本來走得挺好,可沒多久卻被李適換掉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些華而不實、咯吱作響的劣質軲轆。

可這也沒辦法。只要李適本人看著順眼,用著舒服,那就誰也拿他沒轍。

因為馬車是他的。

如果說帝國是一駕馬車,那麼桀驁不馴的藩鎮一直以來就是一群拉著帝國瘋狂賓士的烈馬。儘管頭上套著馬韁,身上拴著車軛,可它們還是經常踢踏亂咬,瘋跑一氣,把老大帝國搞得險象環生、幾欲顛覆。到了貞元年間,雖然相當多的藩鎮還是野性未馴、我行我素,但畢竟沒鬧出太大的動靜。只有「宣武」和「彰義」這兩匹烈馬在相當一段時期內讓中央政府和德宗皇帝疲於應付、大傷腦筋……

宣武鎮(治所在汴州)的亂子是從貞元八年(公元792年)開始鬧起來的,此後就一直不得安寧。這一年四月,宣武節度使劉玄佐病死,朝廷小心翼翼地徵求宣武諸將的意見,說:「調陝虢道觀察使吳湊過去接任,可不可以?」宣武諸將說可以,朝廷鬆了一口氣,就命吳湊走馬上任。不料,吳湊剛剛走到半路,劉玄佐的女婿和侍衛親軍就突然發動兵變,擁立劉玄佐之子劉士寧為留後,並磔殺數名傾向中央的將佐,劫持了朝廷派駐宣武的監軍宦官。德宗不得已,只好任命劉士寧為宣武節度使。才過了一年多,亦即貞元九年十二月,宣武都知兵馬使李萬榮就再度發動兵變驅逐了劉士寧。德宗照例抱著聽之任之的態度,旋即任李萬榮為節度使。

貞元十二年六月,李萬榮病重,他兒子李迺就縱容亂兵誅殺大將,準備自立。都虞侯鄧惟恭和監軍宦官俱文珍合謀將其逮捕,押送京師。隨後鄧惟恭又有自立之意,朝廷急命時任東都留守的老臣董晉兼任宣武節度使。性情寬和的董晉到任之後,極力安撫鄧惟恭,自己只管行政,把軍政大權都交給了他。可野心勃勃的鄧惟恭並不滿足,於這一年十一月陰謀發動兵變,結果事情敗露,被董晉逮捕,執送京師。

貞元十五年二月,年已七十六歲的董晉病逝,德宗命宣武行軍司馬陸長源繼任節度使。陸長源為人驕狂刻薄,不得人心,未及繼任又縱容手下判官孟叔度變相降低士兵待遇,遂引發士卒暴亂。嘩變士兵將陸長源和孟叔度斬殺,並且將其剁成肉塊吞食一盡。監軍宦官俱文珍急忙向宋州刺史劉逸淮求援。劉逸淮率兵進駐汴州,暴亂得以平定。德宗遂以劉逸淮為宣武節度使,並賜名全諒。同年九月,劉全諒卒,將士擁立其外甥韓弘為留後,朝廷只好默認,隨後任其為節度使。

短短七年之間發生了五次兵變、換了六七任節度使,這不能不讓新任節度使韓弘充滿臨深履薄之感。韓弘決定採取行動以確保轄區的穩定。經過一番暗中調查,韓弘鎖定了一個名叫劉鍔的郎將。據說此人就是歷次兵變的幕後策劃者。韓弘遂埋伏重兵,將劉鍔及其黨羽三百多人召集起來,然後全部砍殺。

那一天,軍營中的路面據說被染得一片赤紅。

其實,對於韓弘來說,是否有確鑿證據表明劉鍔和他的三百多名手下確為歷次兵變的主謀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韓弘需要這幾百條性命來殺戮立威。

韓弘的目的果然達到了。

在他擔任宣武節度使的整整二十一年中,轄區內再也沒有發生一次兵變,甚至沒有一個人敢在軍營中大呼小叫。

除了宣武鎮,第二匹烈馬非彰義鎮莫屬。

彰義鎮(治所在蔡州)原本是李希烈的淮西鎮,於貞元十四年更名。這塊地方在當年的諸藩之亂中就是一個重災區,不但是最後平定的,而且平定得極為勉強,其節度使吳少誠就是在多次內訌中上台的,朝廷只不過是承認了他,從而順勢撫平而已。就在更名這一年的九月,吳少誠悍然出兵劫掠了隸屬於淮南鎮的壽州和霍山(今安徽霍山縣)兩地,斬殺守將謝洋,並將其方圓五十餘里據為己有。

還沒等朝廷作出反應,貞元十五年三月,吳少誠又發兵襲取隸屬於山南東道的唐州(今河南泌陽縣),斬殺監軍宦官邵國朝、守將張嘉瑜,擄掠百姓千餘人而去。同年八月,又派兵襲擊隸屬於陳許鎮的臨潁(今河南臨潁縣)和陳州(今河南淮陽縣)。陳許留後上官涚命部將王令忠率三千人前往救援,被吳少誠所敗,全部被俘。吳少誠隨後又進圍陳許總部許州,日夜猛攻。上官涚率眾抵禦,將其擊退。吳少誠轉攻西華(今河南西華縣),又被擊退。

貞元十六年二月,德宗皇帝終於異常遲鈍地揮動了他的鞭子,下詔削除了吳少誠的官爵,命夏綏節度使韓全義為招討使,集結十七道兵馬討伐吳少誠。

然而,這韓全義卻是草包一個,他能當上這個統帥全靠諂媚和賄賂宦官。韓全義在前線召開軍事會議,每次都是任由數十名監軍宦官在營帳里高談闊論,氣氛看上去挺熱烈,可決議從來不曾得出半個。

有如此統帥,這場戰役的結果可想而知。五月,韓全義與吳少誠的部將吳秀、吳少陽在溵水(今河南項城縣西北)展開會戰。政府軍剛一接戰便四散潰逃,韓全義率部退至五樓(今河南上蔡縣東北)。七月,叛軍乘勝追擊,在五樓再敗政府軍,韓全義退守溵水城(今河南商水縣)。九月,吳少誠率部進抵溵水城下,韓全義怯戰,率各軍退至陳州。

韓全義數戰皆敗,軍心大為動搖。宣武軍和河陽軍各自逃回本鎮,其他各鎮部隊也萌生去意,韓全義惱羞成怒,將昭義將領夏侯仲宣、義成將領時昂、河陽將領權文度、河中將領郭湘等人當眾斬首。

正當前線節節敗退、朝廷束手無策之際,吳少誠卻忽然通過個人渠道將一封求和信和一批財寶送給了一個監軍宦官,請他傳達罷兵之意。宦官上奏德宗,宰相也勸德宗息事寧人,赦免吳少誠。於是就在這一年十二月底,德宗李適下詔恢複了吳少誠及其部眾的官職爵位。

這場突如其來的叛亂就這麼戛然而止了。

與其說它是被「平定」了,還不如說它是再次以德宗朝廷的和稀泥政策而不了了之。

當然,嚴格來講,德宗朝廷這麼做已經不叫「放棄原則」了。因為很久以來,德宗皇帝和他所代表的帝國政府在藩鎮事務上已經沒有什麼原則可以放棄了。

任何原則第一次被放棄的時候可以稱之為放棄,可當它被放棄了N次之後,應該叫什麼?

用老百姓的話來說,是不是可以叫「破罐子破摔」,或者叫「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

而德宗皇帝本人又是如何理解他這種行為的呢?

是坦然承認這是一種不思進取的政治上的無能,還是自欺欺人地當它是一種面對現實的政治上的成熟?

對此我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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