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藩鎮,還是敵國? 七、一個對國家和個人前途絕望的人

李懷光雖然走了,可他並不是去殺敵。

他一走到咸陽就按兵不動了。

而且是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雷打不動。

在此期間他只做了一件事:頻頻上表,不厭其煩地聲討盧、趙、白三人。

李懷光明擺著就是要跟天子做交易——要想滅朱泚,就先滅此三人,不殺此三人,我就不出兵。

德宗蒙了。

他沒想到這把刀居然就這麼明目張胆地脫離了掌控。

打從玄宗時代起,朔方軍就一直是帝國最精銳的部隊之一,從「安史之亂」一直到今天,朔方軍更是制衡河北諸藩以及平定叛亂的最主要力量。而今天下亂成了一鍋粥,朔方軍要是再作壁上觀,或者乾脆跟著造反,那這天下還有什麼指望?倘若再拖延下去,讓河南河北、關內關外的叛亂連成一片……德宗李適不寒而慄地想,那這一百六十多年的李唐江山豈不是要傾覆在他的手上?

李適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決定跟李懷光做這筆交易。

這年十二月十九日,宰相盧杞被貶為新州(今廣東新興縣)司馬,神策軍使白志貞被貶為恩州(今廣東恩平市)司馬,度支趙贊被貶為播州司馬。

這一年最後的日子裡,在戰場上一直處於被動態勢的德宗皇帝開始採取兩手戰略。對朱泚、朱滔、李希烈之流,就一個字——打!而對田悅、王武俊和李納,德宗則採用了另一個辦法——拉。

德宗知道,自從朱泚稱帝後,朱滔便日益驕矜、目中無人,所以眼下田、王、李三人跟朱氏兄弟絕對是貌合神離,而且他們也會擔心,萬一朱泚兄弟真的奪了天下,接下來要滅的就肯定是他們。

河北諸藩有了這樣一條致命的裂縫,德宗沒有理由不加以利用。他遣使暗中向田、王、李三人許諾,一旦反正,所有罪行全部赦免,而且贈以高官厚爵。

德宗的離間之計雖然產生了一定成效,但是田、王、李三人也只是暗中同意歸順,表面上仍舊與朱滔稱兄道弟,而且並未取消王號。

很顯然,田、王、李三人是在騎牆。因為就目前局勢而言,他們還是很難確定該把寶押在哪一方,所以騎牆對他們最為有利,也最為安全。

而這些日子裡,中原戰場的形勢則讓人心焦。

淮西招討使李勉似乎不是李希烈的對手。在被圍攻了數月之後,李勉被迫放棄汴州,率所部一萬多人突圍,退至宋州。

李希烈於十二月二十七日佔領汴州,隨即向北、西、東三個方向同時出兵。

北路,叛軍剛剛兵臨滑州城下,刺史李澄便舉城而降。

西路,叛軍圍攻鄭州,武牢(今河南滎陽市西)以東地區基本上都被其控制。

東路,李希烈親率大軍攻陷襄邑(今河南睢縣),守將高翼城破後投河自盡;李希烈乘勝進攻寧陵(今河南寧陵縣),江、淮大震;唐淮南節度使陳少游派參謀晉見李希烈,表示已命令轄下的濠(今安徽鳳陽縣東北)、壽(今安徽壽縣)、舒(今安徽潛山縣)、廬(今安徽合肥市)四州解除武裝,放棄抵抗,一切聽候李希烈指揮。

戰火在四方燃燒,在這個冰冷刺骨的冬天裡燃燒。

與此同時,唐德宗李適坐在奉天城簡陋的天子行在里,看見另一場火焰正在他的靈魂深處灼灼燃燒。

這是一場舊我與新我激烈交戰的火焰。

這是一場以肉體的磨難為柴薪,以靈魂的懺悔為火種而點燃的呼喚涅槃的火焰。

李適最後站了起來,做出了他一生中最艱難的一個決定。

他決定聽從翰林學士陸贄的勸諫——下詔罪己。

李適並不知道跨過這一步能否獲得新生,可他別無選擇。

他只知道,如果不這麼做,離散的人心將難以凝聚,淪陷的土地將難以收復,失落的尊嚴將難以挽回,破碎的家國將難以重建;而他本人,也將永遠無法走出由這一切所構成的巨大夢魘。

幾天之後,也就是第二年的正月初一,大唐帝國的臣民們都聽到了一則消息:朝廷大赦天下,改元興元。尤為重要的是——他們的皇帝頒布了一道真誠剴切的《罪己詔》。

這是中國歷史上比較著名的一道皇帝《罪己詔》,其辭痛切沉鬱,其情摯誠感人。尤為可貴的是,以往的皇帝通常是在面對重大天災時,出於對「天譴」的敬畏才不得不下詔罪己,其辭往往流於形式,其情亦難免作態之嫌;而李適此詔則純粹面對人事,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深刻反省和強烈譴責,因而雖是由翰林學士陸贄草詔,但李適的深切懺悔之狀依然溢於言表。千載之下閱之,猶在目前:

……朕嗣服丕構,君臨萬邦,失守宗祧,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誠莫追於既往;永言思咎,期有復於將來。明徵其義,以示天下。

小子懼德不嗣,罔敢怠荒,然以長於深宮之中,暗於經國之務,積習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穡之艱難,不恤征戍之勞苦,澤靡下究,情未上通,事既擁隔,人懷疑阻。猶昧省己,遂用興戎,征師四方,轉餉千里……或一日屢交鋒刃,或連年不解甲胄……怨氣凝結,力役不息……轉死溝壑,離去鄉閭,邑里丘墟,人煙斷絕。天譴於上而朕不寤,人怨於下而朕不知,馴致亂階,變興都邑,萬品失序,九廟震驚;上累於祖宗,下負於蒸庶……罪實在予!

……李希烈、田悅、王武俊、李納等,咸以勛舊,各守籓維,朕撫馭乖方,致其疑懼,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災。朕實不君,人則何罪!宜並所管將吏等一切待之如初。

朱滔雖緣朱泚連坐,路遠必不同謀,念其舊勛,務在弘貸,如能效順,亦與惟新。

朱泚反易天常,盜竊名器,暴犯陵寢,所不忍言,獲罪祖宗,朕不敢赦。其脅從將吏百姓等,在官軍未到京城以前,去逆效順並散歸本道、本軍者,並從赦例。

諸軍、諸道應赴奉天及進收京城將士,並賜名「奉天定難功臣」。其所加墊陌錢、稅間架、竹、木、茶、漆、榷鐵之類,悉宜停罷。

據說這篇詔書下達之後,「四方人心大悅」。

此詔由文章聖手陸贄所草,其文采自不待言。然而,陸贄絕不僅僅是一個迂闊的文人。這篇詔書固然以其真摯的情感和斐然的文采打動了人們,但是這絕非重點。

重點是——它關注了各方的利益訴求。

也就是說,真正能夠收買人心的東西從來都不會是虛的,而是對實實在在利益的關注。「間架稅、除陌錢」,以及各種苛捐雜稅的罷廢,是百姓得以重新擁護李唐的關鍵所在;而除了朱泚之外,詔書又宣布對叛亂諸藩及其所有脅從者一概赦免,「待之如初」,這也在最大限度上消除了反叛者之間原有的利益共同點,瓦解了他們可能締結的聯盟,同時在此基礎上為李唐王朝建立起一個最廣泛的統一戰線。

所以,與其說此詔是天子李適裸裎自我的真情告白,還不如說這是李唐政府面對日趨複雜的戡亂形勢不得不重新建立的一套戰略構想。

這道非同尋常的詔書一下,叛亂諸藩迅速做出了反應。

各方的不同反應頗富戲劇性。

首先是朱泚。由於被鎖定為唯一的打擊目標,朱泚大為光火,決意回敬。可他業已稱帝,還能有什麼比稱帝更有力的反擊呢?朱泚思前想後,最後挖空心思地把國號「秦」改為「漢」,自稱漢元天皇,同時改元天皇。

這當然稱不上是比稱帝更有力的反擊,但起碼錶明了朱泚與李唐對抗到底的決心。

緊接著做出反應的是王武俊、田悅和李納。他們本來已和李唐暗通款曲,如今又看見了朝廷建立統一戰線的決心,遂取消王號,上表請罪。

最後反應的是李希烈。

儘管他被天子和朝廷列入了赦免之列,可他李希烈不會領這份情。

此刻的叛亂諸藩中,他的兵力最強、地盤最大、財用最足,而且又剛剛打了一連串勝仗,形勢一片大好。在此情況下,他如何甘心再向李唐俯首稱臣?

他當然不幹。

接到詔書數日後,李希烈在汴州稱帝,國號大楚,同時改元武成,設置百官。

興元元年(公元784年)正月,新的一年剛剛開始,可大唐的土地上卻赫然矗立著三個政權。

該懺悔的都懺悔了,該罪己的也罪己了,可頑抗的還是在頑抗,想稱帝的還是照樣稱帝,德宗李適委實無法預料——這新的一年將給他和他的帝國帶來什麼?

新的一年開始之際,朔方節度使李懷光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

因為他是一個對國家和個人前途感到絕望的人。

這種人最有可能幹什麼?

李懷光的回答是——造反。

所以,儘管德宗李適一再催促他進攻長安,李懷光卻始終置若罔聞。非但如此,李懷光還上奏天子,要求屯駐在東渭橋及長安外圍的神策都知兵馬使李晟、鄜坊節度使李建徽、神策行營節度使楊惠元等部移師咸陽,與他合兵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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