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藩鎮,還是敵國? 五、涇師之變:長安出了個大秦皇帝

建中四年十月初三,天氣祁寒,長安城籠罩在迷濛的雨雪之中。

這一天,奉調出關的涇原(治所在涇州,今甘肅涇川縣北)節度使姚令言率領五千士兵經過京師。由於在天寒地凍中跋涉多日,這支軍隊顯得疲憊不堪。隊伍中還夾雜著一些半大的孩子。他們是士兵的子弟,反正留在家鄉也沒飯吃,索性就跟著部隊一塊走,以免凍餒而死。

行經京師時,這支隊伍中的所有人幾乎都懷著一個相同的期待,那就是希望朝廷能給他們一份優厚的賞賜。

可是沒有。

負責犒勞的京兆尹王翃僅給他們準備了一頓簡單的飯菜。士兵們開始抱怨,緊接著就出現了騷動。有人踢翻了飯菜,咒罵道:「我們就要死在敵人手上,可連飯都不讓我們吃飽,憑什麼讓大夥拿小命去對抗白刃?聽說皇宮中有瓊林和大盈兩座寶庫,金銀布帛堆得像山一樣高,不如去把它劫了再說!」

士兵們一呼百應,立刻披上鎧甲、扛起軍旗,鑼鼓喧天地湧向長安城。其時節度使姚令言正在宮中辭行,聞訊疾馳出宮,在長樂阪(長安東面)遇上了嘩變士兵。馬上有人搭弓上箭朝他射擊,姚令言抱著馬鬃突入亂軍中,大聲喊道:「諸位犯了大錯!東征立功,還怕沒有榮華富貴嗎?為什麼干出這種滅族的事來?」

可這個時候,節度使的話已經沒有人聽了。亂兵們強行簇擁著姚令言,吵吵嚷嚷地繼續向長安衝去。德宗緊急下令賜給每人兩匹絹帛,可傳令的使臣當即被喪失理智的亂兵們射殺。德宗再派宦官前往宣慰,亂兵已經衝到了通化門外(長安東北第一門),宦官還沒宣旨就被亂刀砍死了。德宗大恐,又下令裝上滿滿二十車的金銀絹帛賜給他們。

此時亂兵已經沖入城中,喧聲震天,二十車財寶也阻擋不住他們。京師民眾驚慌逃竄。士兵們大喊:「你們不必害怕,從今往後再沒人向你們搜颳了,也沒人要你們繳納稅間架和除陌錢了!」李適再派普王李誼和翰林學士姜公輔出宮安撫,亂兵已經列陣於皇宮的丹鳳門外,數以萬計的長安居民聚集圍觀。

德宗李適慌忙下令禁軍緊急集合,抵禦亂軍。

可是,德宗皇帝的命令下達了多次,卻始終不見一名禁軍前來護駕。負責傳令的宦官竇文場和霍仙鳴哭喪著臉慌慌張張地進來回報——皇上,根本無兵可調啊!

李適傻眼了。

怎麼回事?朝廷長年累月供著這幫養尊處優的禁軍,如今大難臨頭,居然無兵可調?

其實這並不奇怪。

李適所擁有的也僅僅是畫在紙上每月照領薪餉的禁軍名額,除了眼前這幫值勤站崗的之外,他並未擁有真正在職的禁軍兵員。這問題就出在神策軍招募使白志貞的身上。

由於親眼見識過肅、代兩朝宦官執掌禁軍所帶來的種種禍亂和危害,德宗李適深刻汲取了前朝的教訓自登基之日起,便把禁軍兵權從宦官手上收了回來,交給了他認為更值得信任的朝臣白志貞。他以為這樣一來,他就能避免被人操縱和脅迫。可他並不知道,白志貞一方面隱瞞了數年來神策軍東征的陣亡人數,另一方面又接受那些處於徵召之列的富家子弟的賄賂,用他們的名字替補。這些紈絝子弟雖然名列軍籍,人卻天天待在長安的商埠坊間做生意,一天也沒進過軍營,所以事到臨頭,天子根本無兵可調。

司農卿段秀實曾經察覺到這種異常現象,上疏德宗說:「禁軍不精,兵員嚴重不足,萬一有變,如何對付?」可是德宗卻依然信任白志貞,對此置若罔聞。

天子又怎麼可能料到,好不容易痛定思痛,把禁軍兵權交給了朝臣,最後竟然還會招致這樣的惡果!

就在德宗李適茫然無措時,亂兵已經砸開皇宮大門蜂擁而入。宦官竇文場和霍仙鳴召集了一百多名宦官侍從,擁著德宗、太子、公主、諸妃、諸王從禁苑北門倉皇出逃。

此時此刻,李適的心頭驀然湧出和當年的代宗皇帝一模一樣的感慨——危難之際,還是宦官最貼心啊!

當這樣的感慨發自於天子肺腑,我們便完全有理由相信,不久之後李唐王朝的中央禁軍必將重新回到宦官的手中。而隨著新一代權宦的崛起,相同的歷史將又一次循環上演。我們更會不無悲哀地發現——這樣一種令人沮喪的輪迴無異於帝國政治罹患的一種不治之症,或者說是唐朝中晚期根本無法逃避的宿命。

天子一行由普王李誼為前驅,由太子李誦持刀殿後,奔進禁苑時,正逢郭子儀的兒子郭曙帶著幾十名家丁在打獵,郭曙見狀匆忙護駕;而正在軍營中教練射擊的右龍武軍使令狐建聞訊,亦率領四百多名士兵前來支援。

天子李適就在這些人的簇擁下狼狽逃出了長安。他是繼玄宗和代宗之後,大唐歷史上第三個被迫逃離帝京的天子。

這是帝國歷史上又一個難以忘卻的恥辱,同時也是德宗李適自即位以來所遭受的最慘重的一次失敗。

暮色徐徐籠罩了前方的大地,也漸漸覆蓋了身後的長安。李適策馬狂奔在蒼茫的天地之間,全身瀰漫著一種痛徹骨髓的沮喪。

這是一個有志中興卻無力回天的天子靈魂深處的沮喪。

這種沮喪註定將瀰漫他的一生。

與此同時,長安城開始了一場大暴亂。

百官中的絕大多數官員和皇宮中的大部分親王、公主都沒來得及逃走。宰相盧杞和關播翻過中書府的院牆,與翰林學士陸贄、京兆尹王翃和禁軍將領白志貞等七八名大臣相繼逃出,在咸陽追上了天子一行。

亂兵們歡呼喧叫著衝上含元殿,大喊:「天子已經出奔了,我們該各人自求財富了!」於是他們爭先恐後地衝進府庫大肆劫掠。部分亂民也趁機衝進宮中搶奪財物,那些沒能衝進宮中的亂兵就在大街上公開搶劫,各坊居民只好成立自衛隊自保。

整個暴亂和搶劫活動足足持續了一夜,皇宮的所有金銀財寶被洗劫一空。

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知道這回有一百條命也不夠抵了,索性一條道走到黑,他和亂兵們商議:擁立此時正賦閑在家的太尉朱泚為他們的首領。朱泚就是幽州節度使朱滔的哥哥,也是幽州的前任節度使。自朱滔叛亂後,他便被朝廷剝奪了職權,遣歸私宅,形同軟禁。

半夜,朱泚在亂兵的擁護下進入了含元殿,當夜宿於殿中,自稱「權知六軍」。

十月初四,天子從咸陽逃到奉天;初五,部分文武官員陸續到達,左金吾將軍渾瑊也率部趕到奉天,人心才逐漸平定。

而這幾天,已經有相當一部分富有聲望的朝臣向朱泚勸進,慫恿他篡位稱帝,隨後又有鳳翔和涇原大將張廷芝、段誠諫率兵前來投靠。朱泚自以為眾望所歸,開始對百官下達命令,同時設置六軍宿衛,一切仿照天子之制,稱帝之心昭然若揭。

十月初七,逃亡到奉天的大臣勸皇帝加強奉天守備,防止朱泚派兵來攻。盧杞聞言卻咬牙切齒地說:「朱泚的忠貞,滿朝文武無人能及!我願以身家性命擔保,朱泚絕不會造反!」而德宗也大致同意盧杞的看法。

可沒人料到,就在第二天,野心勃勃的朱泚就用他那震驚天下的舉動狠狠地甩了這對君臣一記響亮的耳光。

建中四年十月初八,朱泚進入宣政殿,自稱大秦皇帝,改元應天。翌日,朱泚任命姚令言為侍中、關內元帥;李忠臣為司空兼侍中;源休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判度支;其餘附擁他的朝臣亦各有任命。此外,朱泚又冊封朱滔為皇太弟,並遣使送信給朱滔,說:「三秦地區(陝西中部)不日即可平定,黃河以北,就靠你剿滅殘敵了,當擇期在洛陽與你會面。」朱滔接信,欣喜若狂,立即將信在軍府中傳閱,同時通牒諸道,毫不掩飾他的志得意滿之情。

偽朝既立,李唐宗室的滅頂之災就降臨了。

源休勸朱泚誅滅滯留在京師的皇族,讓天下百姓對唐室絕望,同時殺戮立威。朱泚遂下令屠殺了李唐的郡王、王子、王孫共七十七人。

此時,被圍困達數月之久的襄城陷入了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困境,哥舒曜迫不得已,只好放棄襄城撤至洛陽。李希烈旋即佔領襄城。而駐紮在魏縣與河北諸鎮對峙的李懷光、馬燧等人在接到天子流亡、朱泚篡位的消息後,皆痛哭流涕。隨後,朔方節度使李懷光與神策都知兵馬使李晟分南北二路率本部西向長安勤王,河東節度使馬燧率本部退防太原,河陽節度使李艽率本部退防河陽,昭義節度使李抱真亦率本部退防臨洺。

突然遭此重大變故,唐朝政府軍不得不收縮戰線,從主動進攻轉入了戰略防禦。

十月十三日,朱泚親率大軍直取奉天,準備一舉消滅德宗皇帝和他的流亡政府。渾瑊等人率眾力戰,將領呂希倩、高重捷等人先後陣亡。朱泚軍日夜猛攻,奉天城危在旦夕……

戰亂的烽火彷彿突然間燃遍了帝國的四面八方,而且直接燒到了天子的眼皮底下,大唐王朝陷入了自「安史之亂」平定以來最黑暗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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