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藩鎮,還是敵國? 三、風雲再起

在李適的心目中,淮西節度使李希烈無疑是一個可造之才,假以時日,他相信李希烈完全有可能成為像郭子儀一樣的帝國功臣。可幾乎就在李適將李希烈的中央官職擢升為二級宰相時,他便隱約意識到,自己對李希烈的期許很可能錯了。

因為,他發現李希烈並不是光復了襄陽——而是吞併了襄陽。

也就是說,種種跡象表明李希烈大有將梁崇義的地盤據為己有之勢。

李適不禁想起不久前黜陟使(負責擢升及罷黜地方官員的中央特使)李承說過的一番話。那是在平叛戰役打響之前,李希烈自告奮勇請求討伐梁崇義,德宗李適大感欣慰,曾經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稱讚李希烈的忠貞。而其時恰從淮西視察回來的李承卻憂心忡忡地對李適說:「李希烈此役必定建立戰功,可問題是,在此之後他很可能居功自傲、不服從中央,恐怕到時候朝廷還要對他發動第二次討伐。」

李適當時聞言頗不以為然。

可眼下他卻不得不承認,李承的判斷很可能是對的。

這一年的九月初九,也就是剛剛擢升李希烈的兩天之後,德宗李適便任命李承為山南東道節度使,讓他趕赴襄陽接管梁崇義的轄區。李適提議要讓禁軍護送他去,可李承卻寧願單騎赴任。到了襄陽,李希烈對其百般威脅利誘,可李承不為所動、毫不屈服。李希烈無奈,暫時又不敢跟朝廷翻臉,只好縱兵在襄陽全境大肆劫掠,然後悻悻然引兵而去。

自此,德宗朝廷與李希烈的關係便罩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第二階段戰役,唐朝政府軍在戰場上又取得了節節勝利。

先是在這一年的十一月初七,朔方將領唐朝臣等人在徐州大破淄青和魏博的軍隊,一舉打通了被封鎖達半年之久的江淮運輸線。然後在建中三年(公元782年)正月,馬燧、李抱真和李晟又在洹水大敗田悅軍,斬敵二萬餘級,俘虜三千多人,敵軍屍體縱橫堆積,綿延三十多里地;田悅逃回魏州,馬燧軍隨後將其團團圍困。緊接著是正月中旬,朱滔、張孝忠又在束鹿(今河北辛集市)擊敗孟佑和李惟岳,此後又攻克深州(今河北深州市)。正月下旬,成德將領康日知以趙州(今河北趙縣)歸降。到了閏正月下旬,德宗朝廷終於取得了自這場戰役打響以來最輝煌的一個戰果——李惟岳被麾下勇將王武俊刺殺,王武俊砍下他的人頭向政府軍投誠。

首級傳至長安,天子和百官大為振奮。二月初五,成德將領楊政義又以定州(今河北定州市)歸降。至此,黃河以北大致平定,只剩下田悅困守魏州孤城;而黃河以南的政府軍則猛攻濮州的李納。李納勢窮力蹙,基本上也是敗局已定。面對如此大好局面,德宗朝廷頓時充滿了樂觀情緒,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無不認為天下將從此太平。

可是,他們都高興得太早了。

因為好多人眼巴巴地等著分地盤。

叛亂諸藩的地盤大部光復了,一時間分田分地地真忙。

朝廷把成德一劈為三:易、定、滄三州給了張孝忠,任他為節度使;恆、冀二州給了王武俊,任他為都團練使;深、趙二州給了康日知,亦為都團練使。另外把淄青鎮的德州(今山東陵縣)和棣州(今山東惠民縣)給了朱滔。其餘的地盤,朝廷自己收了。

李適對這樣的安排感到滿意。如此既賞賜了有功之臣,又把舊成德劈成了三瓣兒,達到了令降將們互相制衡的目的,此外朝廷又收回了魏博大部、淄青大部和山南東道全部。他覺得這樣的安排真可謂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可李適錯了。

這樣的安排卻讓某些人很不歡喜。

比如王武俊就窩了一肚子火。他認為:既然是他親手宰了李惟岳,那他的功勞絕對在張孝忠之上,憑什麼張孝忠能分三個州,還能當節度使,而他才兩個州,又封了個狗屁「都團練使」,這不明擺著瞧不起人嗎?非但如此,皇帝還下了一道居心叵測的詔書,讓他給朱滔送去三千石糧食,給馬燧送去五百匹馬……王武俊越想越憤怒:這又是什麼意思?這豈不是想削弱我王武俊的實力嗎?你李適是不是想假我之力先把魏博的田悅給滅了,接下來再來滅我?

因此,王武俊拒不奉詔。

跟王武俊一樣,幽州節度使朱滔也是極度不爽。他本以為拿下富庶的深州之後能順勢將其佔為己有,沒想到朝廷卻把它劃給了康日知。朱滔再三請求得到深州,朝廷硬是不答應,他索性就賴在深州,說什麼也不給康日知挪地兒。

與此同時,困守在魏州城內原已瀕臨絕望的田悅忽然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對手們分贓不均的一幕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田悅立即派人抄小路前往深州遊說朱滔,對他說:「討平李惟岳事實上都是你的功勞,當初天子承諾說,一旦把李惟岳的城池打下來後就都歸屬於你,如今看來純粹是一派謊言。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當今天子志在削藩,打算以文臣取代武將。在此情況下,魏博要是繼續存在,你幽州就能高枕無憂;魏博要是亡了,你也就危在旦夕。如果你現在出手相救,那就等於是在挽救你自己子孫萬世的福利!」

朱滔覺得田悅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朝廷要是把河北諸鎮都掃平了,最後是不會單獨留下他一個幽州鎮的。於是朱滔馬上聯絡王武俊,二人一拍即合,決定三鎮(幽州、恆冀、魏博)聯兵,再度與朝廷對抗。

剛剛被朝廷任命為深趙都團練使的康日知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狼群之中,第一時間向朝廷發出了求救信號。德宗李適匆忙下詔,給了朱滔一個通義郡王的爵位,試圖以此安撫。然而,此刻的朱滔要的是實地,不是虛銜。朱滔把詔書撕得粉碎,隨即與王武俊聯合,先以部分兵力包圍趙州的康日知,然後二人親率主力馳援魏州的田悅。

形勢突然間發生重大逆轉,李適緊急徵調朔方節度使李懷光率朔方軍及神策軍共一萬五千步騎開赴前線支援馬燧。

建中三年(公元782年)六月底,魏州城下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

兩方援軍在同一天抵達戰場。

田悅守軍置酒宰牛犒勞朱、王援軍,歡呼聲震天同地;馬燧亦擺出盛大軍容迎接李懷光部。

所有人都很清楚,接下來的這場戰鬥將決定河北諸鎮的命運。李懷光求勝心切,打算趁叛軍立足未穩發起進攻,馬燧勸阻,李懷光不聽,率部向愜山(河北大名縣北十二公里處)西面的朱滔部展開攻擊。朱滔猝不及防,被殺一千多人,向後潰退。自負的李懷光卻沒有下令追擊,而是信馬由韁、左顧右盼,一臉得意之色。手下士兵一下子衝進叛軍營寨,瘋狂爭搶戰利品。就在此刻,王武俊突率兩千騎兵橫衝而來,將李懷光軍攔腰截斷,朱滔緊隨其後,率眾反撲。政府軍大敗,互相踐踏擠壓,屍體堆積如山,落進永濟渠溺斃者不計其數,渠水為之斷流。馬燧欲出兵援救也已來不及了,只好收兵堅守營寨。當晚,朱滔又出兵截斷政府軍糧道,馬燧等人大恐,遂於七月初向西撤至魏縣(今河北大名縣西南)。

愜山會戰慘敗,魏州圍解,朱滔又遣將援救濮州的李納,一時四鎮聯合,叛軍聲勢重振。

戰報傳至長安,德宗李適呆立良久,半晌無語。

他開始困惑了。

他開始有點理解當年的肅宗皇帝和代宗皇帝為何會那樣百般無奈而又軟弱無力了。

不過此刻的李適還沒有感到沮喪。

因為他不知道將是一種怎樣的命運正蟄伏在他帝王生涯的前方。

他當然也不會知道,這一切才只是剛剛開始……

建中三年(公元782年)十一月,叛亂諸藩全部稱王。

朱滔自稱冀王、田悅自稱魏王、王武俊自稱趙王、李納自稱齊王。大唐帝國彷彿在一夜之間進入了戰國時代。

諸藩設壇祭天,共推朱滔為盟主。朱滔自稱「孤」,田悅、王武俊、李納自稱「寡人」;他們居處的廳堂改稱「殿」,他們的政務公文改稱「令」,所有的屬下上書稱為「箋」;他們的妻子稱「妃」,他們的長子稱「世子」;以他們所統治的各州為府,設立留守兼元帥;設立東西曹,視同中書、門下省;設置左右內史,視同侍中、中書令;其餘各級官員的設置一律仿照中央政府,只是名稱略有差異。

消息傳來,德宗皇帝來不及憤怒就先蒙了。

建中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接踵而至——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在河北諸藩的勸進下,覺得時機已經成熟,遂拉起反旗,自稱天下都元帥、太尉、建興王。

李希烈的公然反叛意味著戰火已經從河北蔓延到了中原。

而這場原本勝券在握的平叛戰役顯然也已經惡化成一場前途叵測的全面戰爭。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唐德宗李適搖了搖頭,帶著一臉的困惑與茫然走進了風雲再起吉凶未卜的建中四年。

此刻,沒有人知道一場災難正向長安呼嘯而來。

天子李適註定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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