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國的劫難 五、太阿倒持

唐肅宗李亨最近比較煩。

因為宦官李輔國的爪子伸得太長——實在是太長。

八月初一,他剛以開府儀同三司的身份被授予兵部尚書的實職,眼下還沒過十五他就開口要當宰相,這簡直太離譜了!

那天李輔國去兵部上任時李亨還替他轟轟烈烈地操辦了一場就職典禮:讓太常寺演奏雅樂,讓御膳房烹制佳肴,讓宰相和百官一直送他到兵部衙門的門口……搞這麼多就是想滿足他的虛榮心,讓他安心在兵部辦差,沒承想反倒養大了他的胃口,這幾天居然口口聲聲要當宰相!

這真是令人難以容忍!

不過肅宗李亨還是得忍。

因為李輔國有定策之功。

還因為李輔國手中握有禁軍!

當年在靈武要不是他全力擁護,李亨恐怕也當不上這個天子。如此蓋世功勞的確是應該索取回報。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年李亨給他的東西也夠多了。從靈武時期起就讓他當了元帥府行軍司馬,給了他禁軍兵權,並且讓他管理詔命符契和四方章奏。回長安後,仍舊讓他專掌禁兵,而且朝廷的制書敕旨,必經他簽名蓋章方能施行;宰相和百官在朝會時間外所上的章奏,以及李亨下達的各種批示和詔命,一律要經過李輔國的「關白、承旨」,也就是中轉。這是多大的權力啊!這相當於讓他代行天子之權了。

李亨何嘗不知道他李輔國在此期間假公濟私撈了多少好處,又何嘗不知道百官異口同聲地叫他「五郎」意味著什麼!

李亨又不是傻瓜!之所以一再容忍,不就是為了酬謝他當年的定策之功嗎?

雖說後來李亨發現他開始擅權亂政,而借宰相李峴之手收回了他的大部分權力,可還是一直沒有虧待過他。

去年(上元元年)七月,李輔國和太上皇那邊的高力士、陳玄禮等人鬥法,最後居然矯詔把太上皇從皇城外的興慶宮強行遷進大內的太極宮,目的就是要把高力士、陳玄禮等人和太上皇分開,好逐個修理他們。這件事讓太上皇傷心不已,也讓李亨大為惱怒。可事後李輔國卻裝腔作勢地率領北門六軍的大將,一起穿著孝服來向李亨「請罪」。

這像是請罪嗎?這簡直是逼宮啊!

李亨萬般無奈,只好說:「朕知道,諸卿是怕小人蠱惑太上皇,為了杜絕禍亂、安定社稷才這麼做。」

李亨這話說得多違心啊!

可他無能為力。

禁軍都是李輔國的人,不違還能怎麼辦?

違就違吧。隨後李輔國強迫他修理太上皇身邊的人,李亨也都依從了。高力士被放逐巫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北)、王承恩被放逐播州(今貴州遵義市)、陳玄禮被勒令致仕等等,帝國的這些元老級人物被李輔國清理得一乾二淨。

曾在平叛戰爭中建立功勛的刑部尚書顏真卿上表向太上皇問安,馬上又被李輔國視為眼中釘,硬是強迫李亨把他貶到了蓬州(今四川儀隴縣南)。

對李輔國,肅宗李亨一開始是倚重和報答,後來是遷就和縱容,如今則是厭惡和畏懼。

眼下李亨不求李輔國能收斂,只求盡量滿足他,好讓大家相安無事。可李輔國竟然得寸進尺,伸手就要戴宰相的烏紗帽,這不是逼人太甚嗎?李亨只好對他說:「以愛卿的功勞,什麼官不能當呢。朕只是擔心你在朝臣中的威望不夠啊。」

情急之下,天子李亨也只能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大臣們。李輔國聞言,就向左僕射裴冕等人放出風聲,讓他們推薦自己。李亨私底下趕緊向宰相蕭華求援:「李輔國要當宰相,假如公卿們推薦他,朕就不得不讓他做了。」蕭華就去質問裴冕。好在裴冕是根硬骨頭,一聽就說:「根本就沒這回事。要讓我卸一條胳膊給他可以,要讓他當宰相——門兒都沒有!」

蕭華回稟後,李亨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儘管李亨知道李輔國絕不會善罷甘休,可也只能先這樣了。見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吧。要說讓李亨下決心幹掉李輔國,那是不可能的。一想起那次六軍將領一身縞素前來逼宮,李亨就牙齒打戰、全身發冷。

殺李輔國?

談何容易!

雖說堂堂一個大唐天子被一個奴才如此要挾實在是有些窩囊,可這有什麼辦法?打從安祿山范陽起兵的那一刻起,打從玄宗亡命西南的那一刻起,打從他李亨在宦官的擁立下靈武即位的那一刻起,這大唐天子的冠冕實際上就已經貶值了。

說真心話,肅宗李亨覺得從登基到現在,他所做的事情只不過是在維持一個表面光鮮而內里空虛的架子而已。帝國的實力、朝廷的尊嚴、天子的權威,早已被某種巨大而可怕的力量從內里掏空了——即便不說蕩然無存,那也是所剩無幾了。

李亨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命撐住這個架子,不讓它分崩離析而已。

除此之外,他真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也許將來的兒孫皇帝們能夠挽回一切,中興李唐,也許將來的大唐天子們能夠把他和父皇李隆基這幾年來所受的窩囊氣掃除盡凈,還宗廟社稷以應有的尊嚴,還帝國一個朗朗乾坤。可這一切,李亨知道他是看不到了。

他只能夢想。

他只能仰望。

他只能做一天皇帝撐一天架子……

最近李亨甚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覺得自己可能連撐架子的時日也不多了。

儘管李亨今年虛歲五十一,說起來還不老。可不知為什麼,那種不祥之感總是在他心頭盤桓,令他揮之不去……

李亨猜得沒錯,沒當上宰相的李輔國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每次看到宰相蕭華,李輔國的眼神都像是要吃人。

寶應元年(公元762年)三月,朝廷任命戶部侍郎元載為京兆尹。元載是李輔國的人,他不滿這項任命,就跑去跟李輔國辭職,表示堅決不幹。李輔國很清楚,元載這個戶部侍郎銜是個分管財政賦稅的肥缺,他當然不捨得拿它去換什麼不大不小的京兆尹!李輔國眼珠子一轉,忽然有了主意。當天他就向肅宗李亨提出,蕭華專權跋扈,不適合當宰相,應該罷免,改任元載。李亨起初不同意,可李輔國的眼神告訴他:這不是一項可以否決的請求,而是一項必須執行的決定。李亨迫不得已,只好點頭。幾天後,朝廷改任司農卿陶銳為京兆尹;罷免蕭華的宰相之職,改任禮部尚書;同時擢升元載為同平章事(二級宰相),原職務照舊。

元載笑了。

笑容極其燦爛。

李輔國也笑了。

笑容更加燦爛。

你們不讓老子當宰相,沒關係,老子不要這個虛名,就讓手下人去當好了。讓你們大伙兒瞧瞧——不讓老子當宰相,就得讓老子管宰相!

這一年春夏之交,唐肅宗李亨心頭的不祥之感終於應驗。

起先是他自己在二月病倒了,緊接著,被強行遷居西內的太上皇李隆基也在抑鬱和孤單中倒下了,並且於四月初五崩逝於神龍殿,時年七十八歲。李亨哀傷不已,在寢殿的病榻上輾轉反側,終日淚水漣漣,於是病情愈重。初七,李亨自知將不久於人世,遂下詔命太子李豫(原名李俶)監國。

大明宮進入了一個危險的時刻。

有兩個人蠢蠢欲動。

這兩個人曾經是一對政治搭檔,聯手翦除過許多政敵,彼此交換過不少利益,可後來他們卻反目了。

因為當他們站在各自權力之路的一個高峰上四目相對時,彼此間曾經有過的利益趨同便不可避免地轉化成了利益衝突。

而天子彌留、未來難料的這一刻,便註定要成為他們巔峰對決的時刻。

這兩人一個是李輔國。

另一個是皇后張良娣。

張良娣決定率先動手。她假借皇帝之命召見太子李豫,說:「李輔國久典禁兵,四方詔令,皆出其口,擅自矯詔,逼遷上皇,罪不可赦!他尚存顧忌的只有你和我,眼下皇上病入膏肓,李輔國和他手下掌管神箭營的宦官程元振已暗中計畫叛亂,若不誅殺,禍在頃刻!」

張良娣沒有想到,她話音剛落,眼前這個年已三十七歲的大男人,這個曾任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堂堂帝國儲君,竟然當著她的面嘩嘩地哭了起來。他說:「陛下生命垂危,此二人皆是陛下的功臣故舊,不奏而突然殺之,必使陛下震驚,恐病體不堪啊!此事當從長計議。」

張良娣在心裡長嘆一聲。

在她看來,這個大男人臉上的淚水根本不代表孝順,只能代表怯懦。

可惜自己兩個兒子一個早夭,一個尚幼。張良娣哀戚地想,要不然何至於求到你李豫頭上!

李豫不停地抹眼淚。要說自己臉上的淚水純然是出於孝順那肯定是假話,可要說它只代表怯懦那也不夠全面。

嚴格來講,應該是一分孝順四分膽怯五分裝蒜。李豫想,那個老奴才李輔國固然不是吃素的,可你張良娣又何嘗是一盞省油的燈!多少回你處心積慮想讓你那乳臭未乾的小兒子取代我的太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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