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國的劫難 二、李唐王朝的兩難

安慶緒不必懷疑。

因為史思明已經決定了。

他要姓唐。

當安慶緒命他的宰相阿史那承慶和親王安守忠前去范陽徵調史思明的軍隊時,史思明的左右心腹便力勸他叛燕歸唐。他們說:「今唐室再造,慶緒葉上露耳!大夫(史思明的中央官職)奈何與之俱亡?」

其實這只是一部分,或者說是表面上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是——歸降唐朝,只不過換幾桿旗幟的顏色和名稱,地盤和實力一點也不會少;可要是繼續留在燕朝,就勢必會被滿腹猜疑的安慶緒釜底抽薪,最後變成光桿司令,甚至隨時可能腦袋搬家。

所以史思明很快做出了決定。

阿史那承慶和安守忠率五千精銳騎兵剛剛走到幽州城下,史思明就帶著他的數萬兵馬出城「迎接」來了。

兩軍相距一里左右的時候,不約而同地勒住了韁繩。

幽州城外的原野陷入一片寧靜。

一種怪異的寧靜。

史思明陣中突然飛出一騎,馳至阿史那承慶陣前。阿史那承慶和安守忠聽見來使高聲喊道:「相公和王遠道而來,敝處將士不勝欣喜。但邊兵怯懦,懼相公之眾,不敢進。請暫時卸下武器,以安眾心。」

阿史那承慶和安守忠對視一眼。

卸不卸?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不卸成嗎?腳踩在人家的地頭上,不卸成嗎?數萬人馬劍拔弩張擋在前面,不卸成嗎?

卸就卸吧。諒你姓史的也翻不了天。

阿史那承慶和安守忠就這麼赤手空拳地走進了史思明為他們精心準備的洗塵宴。

美酒佳釀很快洗卻了他們的風塵,也洗卻了他們的戒心。

與此同時,另一種清洗活動也在悄悄地進行。

史思明的手下告訴鄴城來的士兵們:「想回家的送你們盤纏,願意留下的重重有賞。」

五千精銳騎兵頃刻間被洗掉了。

走的走了,留下的當天就被編進了史思明的軍營。

酒足飯飽的阿史那承慶和安守忠第二天就成了史思明的階下囚。

至德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史思明的使者抵達長安,向唐肅宗李亨獻上了降表。

表上寫著史思明轄下的十三個郡、八萬士兵,外加燕朝河東節度使高秀岩部。

對於李亨來說,此舉不啻是為帝國剛剛取得的勝利錦上添花,同時也是提前進獻給他的一份新年賀禮。

李亨大喜過望,即日封史思明為歸義王、范陽節度使,並把他的七個兒子全部任命為高官,而下達給他的唯一指令是——討伐安慶緒。

史思明笑了。

一切如他所願。

先保存地盤和實力,再打著李唐的旗號滅了安慶緒,往後河北諸鎮就是老子的天下了。再往後,就可以玩一把大的。史思明想。

作為戰場上的老對手,李光弼很了解史思明。他知道史思明的投誠不過是權宜之計,要不了多久,他還會再反叛。所以李光弼向肅宗獻策:將計就計,派一個史思明信得過的人代表朝廷前往范陽宣諭慰問,藉機做掉史思明。

李光弼推薦了一個人叫烏承恩。

此人的父親是史思明剛出道時的老上級,對他有提攜之恩。史思明隨安祿山起兵後,時任信都太守的烏承恩率全郡投降史思明。安慶緒敗落後,烏承恩是力勸史思明反正的心腹之一。

要殺史思明,烏承恩是不二人選。

李光弼向肅宗建議,事成後就讓烏承恩當范陽節度副使。李亨採納了,命內侍宦官李思敬隨同烏承恩前往。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六月的一天,烏承恩一行抵達幽州。宣完旨後,史思明特意安排烏承恩住進了自己的官邸。烏承恩的兒子其時正於史思明帳下任職。當天夜裡,史思明很有人情味地吩咐他去看望一下父親。

那天深夜,烏承恩屏退下人、緊閉門窗,然後用激動而低沉的聲音告訴兒子:「我受朝廷之命除掉這個反叛的胡賊,事成後我就是節度使!」還沒等烏承恩的兒子表達出和父親同樣激動的心情,房間的某個地方就傳出了兩聲冷笑。

有兩個人已經在黑糊糊的床底下埋伏了大半夜,專等著這句話。

當然,他們是史思明安排的。

隨後史思明從烏承恩的行李中搜出了許多東西:有李光弼的牒文,文中讓烏承恩邀同阿史那承慶一起刺殺史思明;還有事成後準備賞賜給阿史那承慶的免死鐵券;另外還有一本小冊子,上面列滿了史思明心腹黨羽的名單。

史思明指著那些東西問烏承恩:「我哪裡對不住你,你要這麼干?」

滿頭大汗的烏承恩不停地磕頭:「我有罪!我該死!這都是李光弼的陰謀。」

翌日,史思明集合了所有部眾、官吏和幽州百姓,面朝西方,痛哭流涕:「臣以十三萬眾降朝廷,何負陛下,而欲殺臣?」

我們並不能認為此刻涕泗飛揚的史思明是在作秀。

其實他真的很心痛。

他心痛的是老天爺為什麼要生出一個處處和他作對的李光弼呢?

既生明、何生弼呢!

他心痛的是李光弼這麼一搞完全搞亂了他的步驟——使他藉助唐朝消滅安慶緒而後再度叛唐的緩兵之計徹底落空。

這一天,史思明當眾打死烏承恩父子,囚禁了宦官李思敬,並連坐處死了二百餘人,然後向李亨上表鳴冤。李亨趕緊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遣使宣慰說:「此非朝廷與光弼之意,皆承恩所為。殺之,甚善!」

史思明吞不下這口惡氣,叫幕僚耿仁智再度上表,說:「陛下不為臣誅光弼,臣當自引兵,就太原誅之!」沒想到表文裝函之前,這句話卻被一意歸唐的耿仁智偷偷刪了。等到史思明發覺,表文已送出。史思明一怒之下殺了這個跟隨他近三十年的心腹,再次揭起反旗。

乾元元年九月二十一日,唐肅宗派遣朔方節度使郭子儀、河東節度使李光弼、關內節度使王思禮等九大節度使,共集結步騎兵二十餘萬人,向鄴城大舉進發,準備一舉殲滅安慶緒。

可令人費解的是,肅宗李亨並沒有為這二十多萬大軍設置一個元帥,而是設置了一個所謂的「觀軍容宣慰處置使」。

這個新鮮而彆扭的頭銜是肅宗的一項發明。

擔任這個職務的人就成了天子特使,可以取代元帥的職能,擁有統轄調遣九路大軍的最高指揮權。

這個人就是內侍宦官、開府儀同三司魚朝恩。

作為唐朝歷史上第一個榮膺此職的人,同時也作為今後長達一百五十年的「宦官之亂」的始作俑者之一,魚朝恩註定要被載入史冊,也註定要被重重地記上一筆。

之所以要讓一個宦官擔任如此重要的職務,李亨的解釋是:郭子儀和李光弼皆是國家的大功臣,誰統御誰、誰從屬於誰都不好。所以,乾脆就不要設置元帥,來個「觀軍容使」就解決問題了。

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

而通常我們都知道,冠冕堂皇的理由往往不是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是——李亨害怕。

這年頭,想當皇帝的人太多了。隨便一個鄉下來的阿貓阿狗,吆喝數百號弟兄,扯一面帶字的布,胸中就會油然而生當天子的慾望了。何況是手握二十多萬兵馬的一個大將!更何況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後續部隊將陸續集結!這是什麼概念?這是傾天下之力集於一人之手啊!幾年前的安祿山僅憑河北三鎮就幾乎傾覆整個李唐了,要說今天的某個節度使一夜之間握有天下兵權而不會生出當皇帝的野心——不會突然間掉轉矛頭反戈一擊,唐肅宗李亨實在沒有這個把握。

所以,李亨只能把這個可怕的力量交給宦官——交給一個無家無後更無天子野心的宦官。這種以伺候人為職業的奴才長年與天子朝夕相處,無論如何也比外面那些以殺人為職業的將軍更讓皇帝感到放心。

這樣的想法,應該也不是李亨一個皇帝所獨有。

換句話說,這叫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既然理由如此充分,我們便足以看出,唐肅宗李亨上述的那項職務發明顯然不屬於心血來潮;同時我們也足以看出,魚朝恩之流能夠浮出水面實在是歷史的必然。而在日後的唐朝歷史上——一代又一代權宦能夠前仆後繼地躍居帝國的權力頂峰——實在也就不足為奇。

我們不知道唐肅宗李亨會不會意識到把兵權交給宦官的副作用。可就算他多少能意識到,他也絕不敢想像,這種做法導致的後患竟會是如此嚴重而又如此深遠——若干年後,李亨的兒孫皇帝們不僅大權旁落、被一群宦官玩弄於股掌之中,而且連生殺廢立都取決於閹宦之手!

然而,這一切能怪李亨嗎?

恐怕不能。

能怪日後每一個把兵權交給宦官的皇帝嗎?

恐怕也不能。

因為,李唐的皇帝們不就是為了避免類似「安史之亂」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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