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他回到屋裡時,大概是十二點過了。他以為她已經睡熟,把他的大衣脫下來隨便地扔在床上。似乎她不值得他放輕動作。然後他開始大聲地漱口刷牙,把在棋牌室煙霧裡嗆出的老痰都徹底清理了一番。他已經不再像曾經那樣在意她,疼她,有她在床上睡著,他卻猶如入無人之境,白天他被禮貌外表束縛累了,這一會兒可得使勁張揚抒放。

他沉沉睡去了。他的睡眠一貫是寧靜的。睡著後他可真像個好人。他的一頭頭髮還那樣濃密。她都開始有白髮了,而他的頭髮一直那麼黑,黑得像秘密。那黑而濃密的頭髮下,那一層顱骨下,儲存了多少漆黑的秘密。她從床的另一面悄悄爬起來時稍有點兒不舍。屋裡的暖氣很足,補玉沒必要燒那麼多炭,讓她出汗。他的手機放在枕邊,裡面存著他那個遠親的電話號碼。那是個常常使用的電話號碼,從通話記錄里找出它來不會太難。他那箇舊皮箱是靠對號上鎖開鎖的,不過那擋不住她撬它。箱子可是不輕,裡面裝得滿滿的,除了鈔票就是毒粉,還有一些樟腦球。這時她已進了廁所,擼起袖子,伸胳膊到抽水箱,把那把廚刀撈了出來。她回到床邊。刀子夠利,她看見過謝成梁用它剝兔子皮,刃到之處,一聲聲冷冽的沙沙響,眨眼工夫,兔子就肉是肉皮是皮了。她要為所有「零」們除一大害。他在刀下拚命扭動。好在她的前半生是村姑,揮鎬掄鋤揚鍬,童子功是不錯的。他還在他自己的血里扭動。好大一條魚,不甘被放上案板。

曾補玉一直記得季楓頭一次來的模樣。頭上戴了一條花絲巾,臉上包著巨大的口罩,像個剛剛從坐月子床上掙紮起來的女人。後來她再來,補玉覺得她相當親和,是那種寸分拿得很好的女人。

下午她胃出血,補玉騎車跑到鎮醫院,為她開了些葯,補玉去送葯時,夏之林開了窗悄聲說季楓好多了,正睡呢。但補玉在窗跟前偷聽時,明明聽見裡面有動靜。

周在鵬這天傍晚遛彎兒過來,見補玉和女兒在廚房裡洗碗。現在補玉把廚房的燈泡換成了一百瓦的,所有人進出都能看見廚房多麼乾淨,碗和盤子的清洗過程多麼講究。補玉腰上系著雪白的圍裙,頭髮全盤在腦瓜頂上。她笑著說了一聲「吃過了?」同時就用腳把一個矮木凳踢到他跟前。

老周坐下來,自在得跟一個從沒進過城,又不稀罕進城的老農一模一樣。

謝成梁一步跨進來,手裡拿著搌布,對老周說;「喲!老沒見了!」

補玉知道丈夫是看見老周進廚房,臨時拿起搌布跟進來的。大概補玉跟他說起老周現在如何著名如何家喻戶曉,讓他更覺得有必要幫助老周,別在自己媳婦身上犯錯誤。

周在鵬還像過去一樣,只跟補玉有話講,連敷衍謝成梁的力氣都捨不得花。他跟補玉說起琉璃莊園設計上的種種傻事,「透明金字塔」耗多少電在空調上,耗多少煤氣在取暖上就不去說它了,那麼小個房間還分樓上樓下,樓上只有一張床大,上面的人夜裡沒法撒尿,因為下來的梯子跟地面垂直,燈的開關又在樓下,睡迷糊的人摸黑下那九十度的梯子,一定會摔斷胳膊腿!他哈哈大笑。是替補玉大笑,替她幸災樂禍。

所以老周決定要跟補玉連手打敗琉璃莊園。補玉說打不敗的,現在山居來的客人幾乎都是沒住上琉璃莊園的。聽說琉璃莊園還要擴建,把村裡一片果林地都要平了,蓋更多的透明金字塔。

老周說他已經想好了。下個月他就可以讓投資到位。什麼投資?就是改建「補玉山居」的投資啊!得多少投資?一百五十萬,足夠了,可以修兩個大院,最經典式樣的四合院!房間都蓋大一些!等一等!……

周在鵬看著讓他「等一等」的謝成梁,又說他自己當然不會投那麼多,他的女兒還要出國留學。他可以投五十萬。

「補玉你聽見沒有?他讓咱投一百萬!麻子跳舞——轉著圈兒地坑人哪?上次馮總才給了咱六十二萬,還了三十多萬的債,還剩不到三十萬。哪兒弄一百萬去?」

「補玉,你一分錢不用出。」老周說,「你的山居就是你的股份。用五十萬現金,再加上你現在的資產——你的客源、名聲,都是你的無形資產啊。用這些,咱們就能去貸款!」

「聽聽,補玉,他的錢咱還沒見一根錢毛兒呢,他就咱們咱們的了!」

「小謝,我就說你這大男人不如你媳婦!看你媳婦,聽到我這話,手上的盤子、碗都不帶多響一下的!那才叫能共大事的人。」周在鵬從凳子上站起來。

「人家能貸給咱嗎?」補玉問。

「我幫你呀!」老周說。

「都說現在貸款難著呢。」

「想辦法唄!」

老周走後,謝成梁警告妻子,絕不貸款,絕不冒風險。補玉也是不願意負債。開店這麼多年,她沒有負擔,多賺多花,少賺少花。就這樣被兩個大度假酒店擠對,山居掙的錢仍然夠公公婆婆偶然進高級醫院瞧病,也夠女兒進中學。連她自己學城裡女人那樣往臉蛋上頭髮上花錢,也花得起。貸了款她的日子就不會這麼好過了。

晚上十一點多,補玉想最後巡走一遍山居,看看客人們還需要什麼,然後就回家睡覺。走進大門,她聽見接待室有聲響,燈卻黑著。

她站了一會兒,確信裡面有人。推推門,門是鎖著的。她掏出鑰匙,插進撞鎖的匙孔,一擰。門打開了,裡面卻一片靜悄悄。

「是我,補玉。」一個女人的聲音就在她右側。

補玉已經聽出,那是季楓的聲音。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也不開燈?」補玉摸索著,在牆上摸著了電燈開關。

燈光里,她看見季楓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再看一眼,發現季楓衣服上有血跡。

「他又跟你動手?!」補玉慢慢走到季楓面前,蹲在她對面。

「沒……沒事。」季楓笑笑。

湊這麼近,補玉看出她最多三十歲。她再次笑笑。這個難以捉摸的女人似乎是為你著想才笑的,不然你眼前的臉上什麼也沒有,太空白、沒看頭。

「他打你哪兒了?」補玉手伸上去,要撩季楓的褲腿,因為那上面也有血跡。

但季楓兩手一摟胸部。補玉猜測,傷可能在那裡。傷了那兒可是麻煩。她不知還說什麼才好,只是看著她。

「他對你那樣,你怎麼還跟他?」補玉問道。

「他開始不那樣。」季楓低下頭。燈光里,她耳朵上兩隻耳墜閃閃的,淚珠兒一般。

「那後來是怎麼變的?」

「不是變的……他原先就是那麼個……人。」

補玉聽她在咬「人」字時,遲疑了一下。似乎拿不準把「人」這稱呼給他確切不確切。

「你不是說,他開始不那樣?」

「剛碰到他,他裝成另一個人。後來才發現,什麼都不是真的。」

「他把你騙到手的?」

「嗯。我活該。」

「那時候你多大?」

「十九。」

「那他什麼時候變心的?」

「他沒有變。全怪我。」

「他這麼虐待你,你娘家人知道嗎?」

「我也虐待他。」

補玉糊塗了,不再吱聲。

「補玉,有沒有這樣一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

「我就知道,你們是一對歡喜冤家!」補玉笑著用食指點了一下季楓的額頭。

「哪裡有什麼歡喜?只有罪孽。」季楓陰沉地說。

補玉馬上又緊張起來:「別瞎說八道。」

「真的。他這個人不得好死的。拐騙無知小姑娘,再讓她跟他一塊兒造孽。」

補玉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幾年前老周頭一次看到季楓,就說她吸毒過量。

「別那麼說。你補玉姐我見的人多了。來我這兒住的人,你以為個個守法?也有吸毒的。只要戒了,就沒事了。」

季楓開始還吃驚,慢慢就鬆弛了。

「可是,戒不掉。」

「慢慢戒,人是活的,它是死的,活的還能讓死的給治住了?」補玉用力拉拉她的手。

「有他在,就戒不了。」

「他敢逼你吸毒?!咱告他去!」

季楓看著補玉,欲語又止。

「每次來我這兒,你是不是想戒那玩意兒?」

「他是我命里一劫。沒有他,我心裡挺清楚的,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都清楚。跟他在一塊兒,明知罪過,你還是要犯,鬼使神差一樣。」

補玉很意外。倒不是季楓說的話讓她意外,是季楓會有這麼多話跟她說,讓她意外。也許季楓沒什麼親近的人可以說這些話。也許正因為這些話不能跟親近的人說,她才跟補玉這樣反正會匆匆錯過的陌路人訴說。

「他就是個鬼。他能鑽到你肚裡,你想什麼他都知道。我第一次到這裡來,以為他再也找不到我。沒幾天他就找來了。因為有一回我跟他提到這個地方,說風景怎麼怎麼好,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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