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過了一會兒,他和她已在商場一家冷飲甜食店裡。她覺得她正經歷的,越來越像灰姑娘。多年後,她成熟起來,也玩世不恭起來,會明白自己十九歲那個下午是怎麼了。事物的表象可以隨著你的主觀願望變。事物都是變色龍,可以隨你的主觀願望變出你想要的表象。因此她坐在甜食店白色鐵椅上,看到的是自己美好的主觀願望——一個受過國外教育的年輕男子。九十年代,留學歸國,就是王子。

「我叫林偉宏。你呢?」坐在她對面的青年說。

「趙益芹。」她的手握在冒冷汗的冰點杯上,濕漉漉的,她便用指尖上的水珠在玻璃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從那之後,叫林偉宏的青年也開始叫她小趙。每晚下了班,林偉宏就開車帶小趙到廠外去吃冰點。他的車在東莞不是最豪華的,也不是最樸素的,就像他的為人,適可而止。

他們關係的進展也跟其他類似的男女差不太多。開始她收到的禮物是高檔服裝,然後是首飾。收到首飾的同時,兩人已經山盟海誓,已經並蒂比翼了。她知道如今一個處女的消失不是什麼大事情,市價是十萬,但兩情相悅,就可以無價。在火熱的戀愛中,他許了她一個無憂無慮豐衣足食的後半生,她多做一陣處女有什麼意義?就在他來廠里接她出去吃甜點的那個星期,她從女孩變成了女人。

偉宏非常愛她,任何人都能從他看她的目光相信這一點。他把新居的鑰匙交給她,把銀行的卡片交給她,把兩個手機的號碼也交給她,似乎還沒交完似的,長久地看著她,似乎要她提醒,還要他交出什麼。要他交出性命,他都會交的,那就是她在他眼睛裡看到的。那才是她要的戀愛。真愛總是有那麼一點悲劇感,有那麼一點性命攸關的沉重。

當她真的提醒他還有什麼沒向她交出時,他又模稜兩可,得拖且拖了。她要他交出的是他父母的名字,他童年的相片集。他說等有了時間,他會帶她去見他們的。他們遠在江西,工作也很忙,副省長和他做大學黨委書記的太太比他自己還忙。

春節放假,全國人都不忙,只忙著串親戚逛山水,總該去看望二老了吧?她提醒他。他說好的好的,但必須打個電話先問一問。電話他是當著她面打的。內容她一字不落地聽見了。秘書說他的首長父母去某療養院療養了,不希望任何人打擾。

後來她才發現主觀願望有多大魔力,它不讓你看清事實,你是無論怎樣也看不清的,即便假象千瘡百孔,破綻處露出大片事實。主觀願望可以致幻,有酒精或毒品的功效。

從十九歲到二十歲,她錦衣玉食,唯一的痛苦是無聊和寂寞。她在健身房、游泳館、美容院(真正的美容院)碰到和她身份類似的年輕女人,過著和她一樣的美中不足的日子。其中少數人說,等有了孩子就好了。這個好是指消除了的寂寞和更正了的地位。孩子有時可以導致婚姻。婚姻是所有類似她的年輕女人的夙願。

而偉宏讓她實現了這個夙願,就像帶她去甜食店吃一次冰點那樣輕易。他在一次出差回來,親熱一場之後說:要不要結婚?

她想,這就是那些年輕女人天天嬌生慣養著自己,時時花枝招展地期盼的那件事?它怎麼就這樣發生了?一張紙就使她名正言順地享受下去,永遠過一模一樣的寂寞無聊的好生活了?

其實還是有了些變化。首先她不再住門挨門牆貼牆的公寓了。偉宏在遠郊擁有一棟獨立別墅,大得夠裝她在安徽老家的半個村的鄉親。別墅的花園雖然很大,卻像一片大荒田,所以整整半年她用了無聊去開荒,栽種花草,還種了幾壟蔬菜(到底是農家女兒,看見好土地就想讓它吐出實惠東西來)。無聊頭一次不那麼難受,不讓她胃口減低,睡眠不實。

周圍別墅的主人們誰也不搭理誰,似乎間距拉那麼大,圖的就是搭不上訕。只有一次,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鄰居敲開她的門,說要借一把削土豆的刨子。她從來不吃土豆,但很高興終於來了串門人,就把她請進門來。就在那個時刻,一個月沒回家的林偉宏突然回來了,見了那個女客人就放長了臉,客人趕緊告辭。那是她頭一次真正領教丈夫的脾性。他說別墅區里的男人女人都是男盜女娼,眨眼間就會把他的老婆誘惑走。

那次偉宏在家住了一個月。她從來沒有那麼幸福過,天天跟他沖著五顏六色的花草、幾壟蔬菜喝茶。一個月之後,他走了,她懷孕了。

生下女兒的那段日子也是她的天堂生活。林偉宏雖然仍在外頭忙,但回來得比過去勤得多,哪怕只回來看一眼女兒吃一頓晚飯再走。這天他剛進家就聲明不吃晚飯,只是看看她和孩子。她嗔他以後回來汽車就不必熄火了。他皺著眉,似乎對她的嬌嗔不解風情。那天她逼他在家吃晚飯,飯後又逼他陪她哄孩子睡覺。孩子一向睡覺很乖,給個橡皮奶嘴就睡著。可偏偏那天晚上擰來翻去像條毛毛蟲,只有抱在懷裡才安靜。她看他又要起身,便把女兒往他懷裡一塞。他只得坐立不安地抱著她。

電話鈴響了,是找林偉宏的,他接了電話就要把女兒放回小床上。但只要孩子一離開他的懷抱,就哭喊掙扎,小手揪住他領子一角。她在一邊痴痴直樂,他已經正言厲色,說自己公務在身,一刻也不能再耽擱。她卻跑得更遠,笑得更幸災樂禍。他突然在女兒背上狠狠揍了兩巴掌。她停在一個笑彎腰的姿勢上,抬起眼睛:這個男人怎麼變得她不認識了,一臉橫肉,兩眼凶光。

隨著那剛落下去的兩巴掌,他順勢把孩子扔在了床上。六個月的女兒。

孩子安靜了至少十秒鐘,就像進入了一個短的休克。是恐懼疼痛造成的休克。休克過後,真正的慘號開始了。那是一個一向受呵護寵愛的嬰兒第一次面對兇惡和強大。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兇惡和強大勢力的存在。她哭喊,是她還不甘認下自己作為弱者的地位。

年輕的母親和她一樣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她撲上去,頭撞在他胸口。她老家的村子裡,女人們跟男人們拼打玩命,就把最致命的部分(也是最堅硬的部分)做武器。他橫著一巴掌,打在她一側臉上。耳朵進了水一樣,什麼也聽不見了。他在出掌同時,另一隻手也配合得很好,以拳頭從另一邊夾擊,她的下巴似乎飛了出去。

當她在地上回過神,發現自己下巴完好,而一隻耳朵的確背了氣。她一邊往起爬一邊咒罵:做什麼生意?不就是偷盜姦殺,無惡不作嗎?!省長的公子?哼,黑社會的高幹子弟吧?……

她一邊出氣一邊暗暗吃驚,長期以來,自己從來不允許往壞的方面去想林偉宏,從來都是一次次打消自己的狐疑:相隨心變,怎麼看他的相貌都是正的。而這時她吐出的每句話,都不再是懷疑,都是證據確鑿的審判。女人對自己的男人,認識和發現,往往是剎那間完成的。越是愛,對他的發現就越徹底。

坐在地板上,一面腮幫像摻入了速效發酵粉一樣迅速膨脹起來。她就拿這張一邊胖一邊瘦的臉長久對著他,目瞪口呆。她心理上的「長久」,其實也只是一個相互對視的冷場。她在說穿了他是什麼人之後,就進入了一個冷場。

冷場中,孩子漸漸安靜下來。哭喊漸漸變成了小病狗的那種哼哼。

她馬上後悔自己把事情說穿。一切事物說穿了都沒什麼大意義。更何況本來就醜惡的事物。不說穿它,它就可以不那麼醜惡。她認識的那些遊手好閒的寵物女人,誰的幸福優越滿足堪被說穿?寵物被說穿,就是狗、貓、鸚鵡、熱帶魚。狗被說穿,就是四足、犬科家畜,雜食類,在自然界吃大獸殘剩和糞便。

於是她希望從被她說穿的那一刻逆轉。

逆轉出現了。或者可以勉強叫它逆轉。林偉宏走上來,跪下,雙手托住她的腰,把她抱起。他身上沒有煙味酒味,只有一個正直男人的清爽氣味。他即便作惡,也是正正經經、兢兢業業去做的。做歹徒也不必破罐子破摔地做啊,這是她在他面孔上、身上看到的。同時她又在心裡急促呼喚,快否定我快否定我,說我胡扯,說你不是個歹徒!……

他果然否定了她。否定了一半。他的懺悔情真意切,說自己太虛榮,太想博得她歡心,就冒充了高幹子弟。他的父親僅僅是個縣一級的幹部,他家庭八輩子的榮耀都來自他的出國留學。但她其餘的指控,全是憑空臆想。一個寂寞的女人,對常常外出的丈夫胡亂猜想,非常正常。這個別墅區基本上每棟房子里都住著一個胡猜亂想自己丈夫或情夫的女人。而她們中的不少人,猜到的都不算胡猜亂想。

主觀願望使她馬上接受了他的懺悔,馬上融化在他那句「我真心愛你」之中。她還是住在巨大豪華城堡中的灰姑娘,這一個基本點是沒有變的。

為了彌補他給了她的一巴掌、一拳頭,他竟然留下哄她睡覺了。一個肉體狂歡節,一次性潛力的相互挖掘。她睡著之後,兩個多小時突然驚醒。幸福的醉意還使她暈暈然,但她覺得她把他從一件大事中攔了下來。一件天大的事。他在她身邊睡得死沉,一條胳膊搭在她腰上有一千斤重。一個鬧睡眠荒的人才會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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