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足輕重的歷史砝碼——吳三桂 第五章

也許,吳三桂在山海關面對多爾袞的逐漸施壓時,就悔意萌生了。明明是說借兵報仇,而清軍卻乘人之危地以剃髮辨別為由逼他就範,實在是太不仁義了。然而,政治是無情的,它只承認強者。吳三桂不得不剃髮屈服,如此一來,也就構成事實上的投降了。後來,多爾袞又反客為再,將他視為一名降將,作為翦滅對手的急先鋒。吳三桂受制於人,只有死心塌地地充當著一名劊子手的角色。

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的降清行為,潛意識層面保留著的,仍是「借兵復仇」四個大字。作為一介武夫,他似乎沒有過多地考慮什麼民族、國家、偉業之類的身外大事。一段時間,他那致命的人格弱點只容得下個人利益、一己私仇,「復仇」二字死死地盤踞在他的腦海,幾乎佔據了他的整個心胸。當他搶回陳圓圓、剿滅大順農民政權後,著實輕鬆了一陣子。是的,美人重歸,仇人覆滅,恨意已消,他那「衝冠一怒為紅顏」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只有這時,他才開始正視自己的處境,考慮今後的生存與發展。他舉目四顧,除了一些弱小的反叛力量及苟延殘喘的南明小朝廷外,整個天下,已非清廷莫屬,由他這顆「砝碼」所造成的歷史大局業已註定。事實上,他的軍事力量也完全控制在清廷手下,容不得他有半點非分之想。他想抗拒,已無法抗拒。他這顆砝碼,除了繼續傾斜,憑著一種慣性與餘力以助清廷掃平天下外,已沒有別的更好的出路了。

聰明、機詐的吳三桂一旦明了天下發展大勢,就順著沛然莫能之御的滾滾歷史潮流向前推進了。為了取得清廷的信任與重用,他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吳應熊留在京師作為人質;他拋棄了忠孝仁義、道德廉恥,無所不用其極,做出了一個叛臣所能做到的一切;為了達到新的目的,他甚至一再身冒箭矢,親臨險境,置個人安危與生死於不顧。

一次,吳三桂在進剿四川時,被大西農民軍團團圍困在保寧。起義將領劉文秀決心不惜一切代價置吳三桂於死地,圍層連營十五里,重重防範,還設以象陣相輔。就當時那壁壘森嚴的圍網而言,吳三桂似乎插翅難逃。然而,農民軍志在必得,不免驕傲輕敵;圍攻時間一長,防守也不可避免地有所鬆懈,終於被負隅頑抗的吳三桂尋到一個薄弱環節,抓住有利戰機,拚死突圍,殺出了一條血路。

還有一次,吳三桂在追趕南明永曆帝的過程中,中了李定國的埋伏之計,前鋒已經進入二伏圈內。就在這時,奇蹟發生了,一個名叫盧桂生的降官突然出現在吳三桂面前,道出了眼前的險情。吳三桂大吃一驚,急令撤軍,不僅避免了可能的覆亡,還取得了一次決定性的勝利。

命運,似乎總是垂顧於他,讓他擔負、完成歷史砝碼的最後使命。

由於死心塌地地為清廷效勞,主子似乎也被他的忠誠感動了。天下平定後,吳三桂被封為雲南王。

清初,漢人封王者共四人,其他三人為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都是早年降清的有功之臣。吳三桂降清雖晚,但功勛顯著,首冠親王之爵。那炙手可熱的權威,就是滿族「天潢貴胄」也難比擬。

吳三桂博得清人寵信、獲得顯赫權勢的目的達到後,新的慾望又開始膨脹。在連年不斷的征戰歲月里,吳三桂如履薄冰,小心謹慎,戰戰兢兢;一旦封藩雲南之後,他生命中固有的人格弱點又開始不加掩飾地暴露無遺了——他大修宮殿,四處「選美」,聚斂錢財,獨斷自專;不僅控制本省,還干預朝廷,篡取了吏部銓選官員的部分權力。

儘管他那決定歷史命運的砝碼作用早已消失,但吳三桂還是一直將自己視為一顆砝碼,不時冒出左右天下的意念,並相應地做出一些不自量力之舉。直到坐鎮雲南之後,他的內心深處仍沒有承認自己是一員降將、一員清朝重臣。他甚至固執地認為,清廷的天下是乘人之危、通過他吳三桂而奪取的。照此推理,則天下本是他吳三桂的。那麼,有朝一日他從清人手中奪回天下,當是一件順理成章之舉,就如拱手讓出山海關後又從農民軍手中奪回一樣。

正是這種心態驅使之下,吳三桂在暗中不斷地積蓄力量,權勢漸漸擴大、增強,使得天下為之側目。昆明彷彿成了陪都,吳府與清廷儼然南北兩個政權。

繼任的康熙皇帝年幼,對他無可奈何,只得一忍再忍。

雙方都在醞釀、積聚、等待。

隨著康熙皇帝的長大成人,他再也無法容忍那些手握重兵的藩鎮勢力,決心以鎮守廣東的平南王為始,開始削藩,施行統治者歷來慣用的「狡兔死,走狗烹」的政治策略。

一方是權欲無限膨脹,一方是有意識地翦滅重鎮羽翼,兩相碰撞,衝突勢不可免。

廣東平南王一削,下面的撤藩對象遲早會輪到他吳三桂這位雲南平西王頭上。就在這時,靖南王耿精忠見勢不妙,主動上疏清廷請求撤藩。吳三桂思來想去,決定緊跟而上,向朝廷遞交了一份願意撤藩的「表決書」。但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吳三桂並非真心撤藩,他不過以此為計,探明朝廷動向及虛實罷了。

吳三桂的心計自然瞞不過清朝文武大臣,他們對吳三桂的實力、軍威不得不有所顧忌。然而,時年二十歲的康熙皇帝卻一語中的地說道:「三藩等蓄謀久,不早除之,將養癰成患。今日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發。」於是,清廷果斷地下達了撤藩令。

撤藩令一下,吳三桂不得不反。其實,他一輩子苦苦等待著的似乎就是這一天。他只是借兵,從來就沒降清;他要尋到一個借口,找准一個時機,起兵反清;他不甘於僅僅做一塊砝碼,他要成為天平本身,推翻清朝,坐上皇位。

如果說吳三桂降清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話,那麼他的反清便是「衝冠一怒為撤藩」了。

此時的吳三桂早已不是明臣,也不想繼續做一名清臣,他不願受任何人轄制左右,他要成為一支主宰歷史命運的獨立而強大的力量,於是,就自封了一個「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的頭銜。

吳三桂起兵反清了,他親率大軍北上,勢如破竹地佔領了貴州、湖南、湖北、四川等大片土地。

就雙方實力而言,清軍入關已三十多年,那些能征善戰的開國將領大多作古,而新一代的八旗子弟已開始腐敗,「八旗鐵騎」早已是今不如昔。相比之下,吳三桂由於收編了大順、大西農民軍,由於他長期積蓄、準備,軍事力量已成天下精銳。

然而,就在他飲馬長江之後,卻按兵不動,沒有渡江北上直搗京城,為康熙皇帝組織平叛力量贏得了充裕的時間。吳三桂畢竟只是一介軍人,不僅缺少總攬全局的政治謀略,就連一個優秀軍事家也夠不上。砝碼只是天平的一個組成部分,永遠也不會成為天平本身。

吳三桂重兵駐紮江南一待就是數月,也不知他還在等待一些什麼。魏源曾分析道:「三桂年老更事多,欲出萬全,不肯棄滇黔根本,初得湖南,即下令諸將毋得過江,以為事縱不成,可以畫江而國。」此時,吳三桂已六十有三,年輕時的銳氣與膽識似乎被歲月的滄桑磨洗得一乾二淨了。

而他的反叛為自己帶來的初始後果,便是留在京城的長子吳應熊、長孫吳世霖被清廷處以死刑。

緊接著,康熙就開始反攻了。兩軍遭遇,一陣抗衡過後,吳三桂在軍事指揮上又一再失誤,不得不一退再退,將先前佔據的領土逐一喪失。

吳三桂在作為一塊天平砝碼時,不論傾向何方,都會大獲全勝。於是,時間一長,他的這種砝碼功能便不可遏制地膨脹開來,以為自己的武功、軍力及指揮才能天下第一。因此,反清之初,實指望馬到成功,即使不能一統天下,也可劃江而治,成為一國之王,開創中國歷史上的又一個新的南北朝時期。然而,仗打了五年,他的地盤卻越打越小,清軍的包圍圈越縮越緊。他已從輝煌的峰巔開始往下滑落,他不僅沒能成為一座天平,就連那顆砝碼的地位也會化為一縷消失的煙雲。等待他的,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窮途末路之際,他不禁想到了李自成,想起了歷史上不少人玩過的「把戲」——當一回皇帝過過癮,滿足那內心深處的膨脹慾望,即使立馬死去,也曾達到過至高無上的權力峰巔,也就活得無怨無悔了。

我們腳下這塊封建土壤自古以來就或隱或顯、或深或淺地繚繞、瀰漫著一股揮散不去的帝王意識。

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三月三日,吳三桂在衡山祭告天地,宣布登基,改元昭武。正當他封賞文武百官之時,晴朗的天空突然刮過一陣狂風、下起一陣瓢潑大雨,吳三桂的登基遊戲也只得在一片晦氣中草草收場。

吳三桂終於在自己的虛幻與想像中成了一座歷史的「天平」。

正是登基遊戲中突如其來的風吹雨淋,使得吳三桂那本就虛弱的年邁之軀染上了一場赤痢。加之時勢日蹙,心情鬱悶,竟至一病不起。五個多月後,就將一盤不堪收拾的叛亂之局丟給後人,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

吳三桂一死,叛軍失去統帥,軍心動搖,元氣大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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