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生青記 第三節

爺爺見奶奶半天沒有動靜,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像個盜墓賊偷取墓中的寶物一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奶奶的肩頭輕輕地觸碰了一下。

「嗯?」奶奶終於扭轉了頭,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爺爺。

我和爺爺都暗暗吁了一口氣。未料奶奶接下了來的話卻讓我們驚奇不已,奶奶囁嚅道:「老伴啊,我恐怕是不行了。」她那一句話拖得很長很長,彷彿說話時沒有辦法保持呼吸,得抑制住呼吸才能慢慢說出來。

我心裡一個「咯噔」。

爺爺自然是被她的話嚇了一跳,但是隨即穩定了情緒,勸慰奶奶道:「看你說的什麼話!快睡吧,快睡吧。」

奶奶長嘆了一口氣,在爺爺的扶持下巍巍顛顛地走向床邊。爺爺回頭朝我使了個眼色,我便拿了濕手巾在臉上胡亂抹了一通就睡覺去了。

第二天,正月初六,爸爸媽媽還有弟弟都來了。爺爺要麼是在初二接我們一家四口來,要麼是在初六。過年的時候,外嫁的閨女都會挑個日子回一趟娘家,送點年禮,聚一餐飯。

我開始還有些擔心奶奶第二天做不了這麼多人的飯菜,但是早上起來見奶奶紅光滿面,精神抖擻,與昨晚的那個狀態完全不一樣,我心裡的一顆石頭才落了地。但是昨晚她說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仍讓我隱隱地擔憂。我偷偷看了看爺爺的神色,他的每一條皺紋都是舒展的。應該沒有什麼事,我心裡這樣想著。

而後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爺爺確實太累太忙了,一點兒空閑都被別人借去使用了,根本無暇顧及自己身邊的人。

直到中午我們一起吃完了團圓飯,奶奶還是一如既往,笑逐顏開。

外嫁的閨女在回娘家的那天,按禮數還要到墳山上去拜祭祖先。每個祖先的墳墓前插三根香,放一掛炮。然後由外嫁的媳婦帶著外孫在墓碑前行禮磕頭,求得先人們的保佑和庇護。

那天的天氣還不錯,陽光不甚強烈,曬得人身上暖暖的。因為前些天下了一場雨,路面還是有些濕滑,來來往往的人將路中央踩得稀爛。

吃完飯,喝了茶,我們便提著一袋鞭炮往墳山上走。

一路上,奶奶和爺爺還給我們說了些先人的事迹,說日本鬼子在常山上駐紮的時候,姥爹被抓去挖過金子,後來他憑著一條扁擔半夜逃了出來。又說姥爹的原配死得很早,我和弟弟知道的姥姥是後繼的。

從村子裡穿出去,爬上一個兩邊都是陡崖的小坡,進入一個兩邊長滿了雜草長刺的小道,被不知名的刺掛了好幾次衣服,我們終於來到了先人的墳前。墳頭的雜草和小樹顯然早被爺爺整理過,雜草被拔了去,小樹被砍成短短一截,樹枝還在不遠處躺著。

爺爺道:「這是你們姥爹的墳。」然後指著另一個山頭,又道:「你們姥姥的墳在那邊。」

由於後繼姥姥比姥爹年紀小很多,所以他們去世的時間間隔很大。埋葬姥爹之後,原先留的「雙金洞」塌了一半,等後繼姥姥去世的時候已經不能用了。所以姥爹和姥姥的墳墓沒有做在一起。

爺爺笑道:「你姥爹肯定要怪我沒有將他們倆埋在一起的,等我去了那邊還要向他老人家解釋。」

媽媽在旁不悅道:「大過年的,看你說的什麼話!」

爺爺呵呵一笑,將鞭炮在墳頭攤開,用煙將引線點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徹山谷,迴音震蕩。然後爺爺大聲道:「您看看,曾外孫都來給您拜年了,您在天之靈多多保佑他們啊。」說完,爺爺恭恭敬敬地給墳頭插上三根香。

拜完了姥爹的墳,接下來去姥姥的墳。程序差不多,就不贅述了。

問題就出在回來的路上。

回來的路上我們繞了一道比較好走的路。走到山腳下的時候,奶奶的身子突然一停,然後像被抽了骨頭似的往地下倒去。離她最近的媽媽想過去扶她,但是已經遲了。奶奶癱倒在地,兩眼翻白,口吐泡沫,渾身痙攣。

這一幕來得太突然,我們全都大吃一驚,立即抬著奶奶往附近的醫院趕。

醫院診斷出來,說是高血壓。

從此以後,奶奶的手腳就不怎麼聽使喚了,走路都要靠著椅子一點一點地挪動。奶奶的病拖了不久就去世了。

奶奶出事後,親家潘爺爺就開始笑話爺爺,說他的掐算沒有用,到頭來還沒有防著最親近的人出事。爺爺反駁道:「就算是諸葛亮,也是碰巧看到了星象才知道自己陽壽不久了嘛。就算他擺了七星燈,也沒有算到會被魏延踏滅本命燈嘛。」

後來在奶奶彌留之際,潘爺爺跟爺爺都算了燈滅的日子,潘爺爺這才信服爺爺的掐算。

可是奶奶離去之後,爺爺一個人的時候經常嘆息不已。我在隔壁房裡聽到爺爺嘆氣,心裡也跟著難受,但是沒有合適的勸慰的語言可以說。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爺爺沒有幫人掐算或者做法事。別人有事上門來找他,他只是木然地呆坐著。等人家說完了,他獃獃回答一聲,「噢」,然後就不再說話。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不懂得拒絕別人。但是人家看見他這副模樣,也只能無可奈何。

這段時間裡,爺爺迅速蒼老,皺紋比以前多了許多,白頭髮開始大面積地出現。那個月季的情緒似乎受了爺爺的影響,每次來到我的夢裡時都不說一句話,只是神情木然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裡害怕。

每次夢到月季之後醒來,我輕輕悄悄地走近月季,摸摸它的枝葉,感覺它的枝葉軟綿綿的,像是橡皮泥捏成的一樣。於是我睡不安穩了,擔心它斷掉或者枯死,半夜趿著拖鞋去水缸里勺一些水給它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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