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徐靈胎 憤怒的火焰

成為一個中醫批評家的最後一個條件是:他的心一定曾經被憤怒的烈火燒傷過。

這種憤怒的烈火我們一定感覺熟悉,讓我們回憶一下,在徐靈胎的弟弟們相繼去世後,當他抱著一堆厚厚的書走過中庭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曾經閃爍著憤怒的火焰。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股火焰我們似乎看不到了。

但是,它們並沒有熄滅,它們仍在他的內心深處繼續燃燒。

而且,一再被庸醫所刺激,最終它們變成了徐靈胎向庸醫開火的動力。

說句實話,這種被庸醫所刺激的故事我有點兒不願意寫,太傷心了,但是我也本著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態度,還是舉兩個例子吧。

話說有一天,有人來請徐靈胎來了。

來的人是誰呢?是嘉定的張雨亭。

只見他行色匆匆,滿臉憔悴,進屋就沖著徐靈胎說:「徐先生啊,幫幫忙,救命吧!」

徐靈胎忙問:「怎麼了您這是?急成這樣?」

張雨亭說:「我的姻親家姓施,原來是崇明的,現在住在盤門,他的兒子患上了血痢,這個病可不得了啊,這一晝夜拉了有上百次了,痛苦得要死了!您快去給瞧瞧吧!」

徐靈胎一聽,那是病得不輕啊,擱誰這麼拉都受不了啊,趕快吧!

於是二人雇了小舟,一路來到盤門。

徐靈胎診了患者的脈後,告訴家屬:「這是熱毒蘊結於腸中啊,應當用黃連、阿膠等葯來調治。」

於是開出了方子,給患者服後,很快就感覺病去了十之七八分,肚子不再那麼痛了。

大家都鬆了口氣,於是徐靈胎告別回來了。

等到第二天出診,徐靈胎看見患者「神清氣爽,面有喜色」,診脈後又開了方子,於是就又走了,臨走的時候,約好隔一天以後再來。

結果還真的天有不測風雲,第二天就來狂風,估計是個小型的颱風吧,這小舟水路可就中斷了,徐靈胎干著急,沒辦法。

到了第三天水路才通,於是就趕快雇條小舟,到病家去看看。

一進門,徐靈胎就發現這屋子裡的氣氛不對了。

因為徐靈胎髮現這位患者正怒氣沖沖地瞪著自己呢。

奇怪啊,這可與前兩天的態度截然不同啊。

徐靈胎就問:「您這兩天怎麼樣啊?」

患者厲聲回答:「都是你開的好葯,病已經重了!」(用得好葯,病益重矣)

然後噼里啪啦故意摔打著手裡的東西。

徐靈胎仔細琢磨了一下,沒錯啊,應該見效了?怎麼成這樣了呢?

沒辦法,見患者不理睬自己,徐靈胎又看看患者的父親,問:「除了我這個葯,患者曾經服用別的葯了嗎?」

患者的父親面色尷尬,低頭不語。

好嘛,我們徐靈胎同志長這麼大也沒被人如此給吊過臉子啊,得,什麼都問不出來,那就告辭吧。

剛剛走出大門,就看見兩個醫生正在往門裡進。徐靈胎心裡明白了,這是請了別的醫生了。

於是就跟這位張雨亭說:「勞您駕,您回頭就給我打聽一下吧,怎麼回事兒,看了這麼多病這還是頭一回呢。」

沒幾天,這位張雨亭先生回來了,嘆著氣對徐靈胎說:「您知道他為什麼恨您嗎?」

徐靈胎:「為什麼啊?」

張雨亭:「他父親因為您沒去,就給他請了當地的名醫,結果名醫說患者陽虛,不能解毒,就開了人蔘、乾薑等葯補陽,然後騙患者說這還是您開的那個方子,結果服用後更痛了!所以恨你入骨啊。」

徐靈胎很著急:「果然如此,那麼現在患者呢?」

張雨亭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他服藥以後,口乾得像冒火一樣,特別想吃西瓜。醫生說:痢疾吃西瓜必死。他想喝口涼水,那更是堅決不給喝,於是他就騙書童說要取井水漱口,然後搶過碗,喝了一半,最後號呼兩日而死,慘啊!」

徐靈胎瞪著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

悲憤之情油然而起。

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

這個人,他有父親,有母親,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轉眼之間,人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怒火,怒火開始燃燒了!

後來,徐靈胎在記載這個醫案的時候總結到:「近日治暑痢者,皆用《傷寒論》中治陰寒入臟之寒痢法,以理中湯加減,無不腐臟慘死,甚至有七竅流血者,而醫家病家視為一定治法,死者接踵,全不知悔,最可哀也。」

又一天,有位朋友來邀請徐靈胎出診,說是嘉興的朱亭立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位朱亭立同志(怎麼像個姑娘的名字啊,實際是個大男人)曾經當過廣信太守,徐靈胎很高興,就跟著朋友來到了朱宅。

進了屋子後,大家見面,都很高興,朱亭立比較虛弱,精神頭也差了點兒,說:「早就聽說先生的大名了。」

徐靈胎也客氣:「哪裡,業餘搞搞,業餘搞搞。」

接下來問問患者的情況吧:「您覺得怎麼不舒服啊?」

朱亭立嘆口氣,說:「我一直『病嘔吐,時發時愈,是時吐不止』,現在已經有三天粒米不下了,別的醫生都說我患的是膈證(中醫的四大重證之一,與現在的食道癌胃癌類似),難以救治,連個葯都不開就走了,先生您給看看吧。」

徐靈胎給診了脈,說:「得,您別怕,這是翻胃證啊,不是膈證。先別把您自個兒給嚇死了,這膈證是胃腑乾枯,翻胃是痰火上逆,兩種病的輕重還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兒的,您先別害怕!」

朱亭立同志一聽,來了精神頭,忙說:「那您趕快給開個方子吧!」

徐靈胎遂鋪開紙墨,開了個以半夏瀉心湯加減的方子。(半夏瀉心湯:張仲景《傷寒雜病論》中的藥方,用來治療中焦寒熱錯雜,氣機逆亂)

開完了方子,囑咐了如何煮葯,這位醫聖張仲景的方子的熬藥方法都是有說道的,比如這個方子,那是要用十分的水,煎熬成六分後,把藥渣倒掉,然後剩下的再煎成三分,就可以了,每次喝的量是一分,每天喝三次。

然後才告辭。

再來出診的時候,這位朱亭立同志可就精神多了,拉著徐靈胎的手,告訴他:自己慢慢可以吃飯了。

再過些日子,就恢複到了健康時的狀態。

從此兩人成為知己。

這個病並沒有完全好,有的時候還小小地發作一下,而且吃飯不是那麼特別的能吃,但也沒有什麼大的問題,就這樣平穩地度過了幾年。

在這幾年裡,全靠著徐靈胎的調理,朱亭立同志是有病就找徐靈胎,非徐靈胎的方子不服。

後來,有一次徐靈胎沒事兒,路過朱亭立的家,就順便進去坐了坐。

朱亭立對徐靈胎說:「我遇到了一個杭州的名醫,他說我的身體虛啊,說我非服用些人蔘附子等溫陽的藥物不可。」

徐靈胎慢慢地皺起了眉頭:「那您服用了嗎?」

朱亭立:「服了!現在服用了他的方子以後,感覺身體強壯了很多,胃口也大開,能吃東西了。」

徐靈胎說:「此乃助火以腐食,元氣必耗,將有熱毒之害啊。」

朱亭立笑而不答,臉上帶出的意思是:您說的不對,您別不是嫉妒這個醫生了吧。

言談之間,透露出恨不早遇此醫的意思。

徐靈胎見他已經痴迷如此了,也不好說什麼,就告辭了。

事情很快就過去兩個月了。

突然有一天,徐靈胎家有人急促地叩門。

徐靈胎打開門一看,是朱亭立的朋友,跑得大汗淋漓,滿臉焦急地。

徐靈胎忙問:「怎麼了您這是?」

朋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跟我走吧,朱亭立不行了,讓我來請您啊!」

徐靈胎的心裡,感覺到了一絲涼意,連衣服都沒披好,就趕快登上了小舟,到傍晚的時候,到了朱亭立的家裡。

一進朱亭立的寢室,徐靈胎嚇了一跳,只見床前血污滿地,忙問怎麼了?(駭問故)。

這時朱亭立已經無法說話了(亭立已不能言),只有在那裡流著眼淚,和徐靈胎在做絕別的動作(唯垂淚引過,作泣別之態而已)。

徐靈胎問了一下周圍的人,別人告訴他,吐血吐了有一斗多了。

徐靈胎悲痛不能自已,蓋血涌斗余,已經無葯可施。

到天剛亮的時候,朱亭立就去世了。

痛徹心肺,這是一種失去朋友的悲痛。

徐靈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用手使勁砸著門旁的柱子,眼淚噴涌而出。

這都是一些什麼樣的名醫啊!害人之葯鋒利如刀!

後來,他寫下了這樣的話:「十年幸活,殞於一朝,天下之服熱劑而隱受其害者,何可勝數也!」

關於這個病,可能性有多種,也可能朱亭立患的就是一個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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