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長慶二年春 第十四章 誰是主人誰是客——盧龍復叛始末

迴避不了。已經模糊了多少年的臉孔忽然重又清晰起來,猙獰起來——那是父親中毒後痛苦扭曲的面目,在劉總身前、背後、頭上、腳下晃來晃去,象蕭寺古鐘,在木然的搖擺、搖擺、搖擺中透出一味超然塵俗的冷酷……

人群沸騰了。他們以為真神降臨在幽州的紅塵,為他們帶來了吉祥。神鼓「卜砰」響起,巫女們和著激昂的胡樂翩翩起舞,暮色里到處扭曲著瘋狂的人影。

不可知且不可抗拒的力量引領著盧龍節度使劉總,在邈遠而陌生的空間中蹀躞前行,一直走進多年前一個靜謐的中午。

那是一張多麼憔悴的臉呀,滿是病容。

這個生在長安的人不懂得,被長安定性為叛賊的安祿山,在河北人心中的形象迥然不同。對河北以外的地方來說,安祿山是一張凶神惡煞似的面孔、一個被千萬人唾棄的名字和一段不堪回首的災難歲月。可在河北,特別是幽州,安祿山是傳奇、是神話,甚至是神。如果張弘靖能心平氣和地向幽州的野老鄉人探聽一下,就會聽到關於這個叛賊的種種神奇傳說。

聽說劉濟、劉緄父子暴斃後,長安命劉總繼任節度使。

當兩根椴木刑杖取來時,圍觀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看來,韋雍要對肇事者當街施行杖刑。

臉色蒼白的韋雍這才回過神來。望著東倒西歪的前導衛軍,他忍不住惱羞成怒,厲聲呵斥手下,捉拿眼前這個敢於衝撞他的大膽狂徒。紫騮上的騎手是幽州軍中的士卒。他也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一聲不吭,任由韋雍的親兵拽下馬來,捆綁結實,摁倒在塵土裡。旁觀者心中惋惜,可也沒說什麼。畢竟,衝撞判官,罪有應得。

安史之亂結束時,薛嵩、田承嗣等幾個安史舊將瓜分了河朔。幽州屬於李懷仙的地盤。朱滔和他的兄長朱泚都是李懷仙麾下的偏裨將領。他們聯合朱希彩謀殺了李懷仙。朝廷派了前宰相王縉來接替朱希彩。可事實證明,幽州根本容不下一個長安來的官僚。三個月後,朱希彩攆走了王縉。他也沒有在這個位置上呆很久。朱泚取代了他成為新的盧龍節度使。他派兄弟朱滔將兵三千奔赴長安,參與京西的防秋。

一雙幾乎失去了生命光彩的雙眸正帶著疑惑盯著劉總——他的心猛地一緊:那個背對著父親在酪漿里下了毒的人,那個把碗遞給父親的人,就是他自己呀!

元和年間,書法家柳公權的兄長柳公綽新拜京兆尹,前往光德坊京兆府。按舊例,京兆尹出行的時候,儀刀團扇,戟陣追隨,很有威儀。在路上,也是一名神策軍小將縱馬衝撞了他的前導。中使、閑漢、神策軍,是所謂長安街市上的三大惡,一般人對他們的違法行徑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柳公綽卻命人用刑杖,將那個神策軍小將當街斃殺。這件事曾在長安轟動一時。事後,李純詰問他,怎麼敢擅自打死神策軍的人。柳公綽從容地說:軍中偏裨,躍馬衝過,這就是沒有將陛下的法律放在眼中,而不僅僅是侮辱臣。臣杖殺的是無禮之人,而不是針對神策軍將。

可是,張弘靖錯了。幽州人對安祿山的迷信沒有因為墳墓的毀壞而破除。他們保持了緘默。抗議是沒有用的,幽州人清楚天下人是如何評價安祿山的。可這消滅不了他們心中的神。冰冷的眼光看著張弘靖的鐵鏟翻起陳年的泥土。眼光里的敵意如四闔的暝煙,越來越濃……暮塵漸起,張弘靖步履蹣跚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厚重的門在他身後徐徐關上。

這也是一種「民主」,用刀和槍,而不是用紙條來投票的另類民主。

紅塵里,少了一位叫劉總的節度使。

儘管有了上面的布置,在幽州生活了多年的經驗還是告訴劉總,桀驁不遜的盧龍絕不可能輕易地對朝廷俯首帖耳。從天寶年間以來,它已經習慣了自行其事。在三分盧龍、選擇適當人選分領三地以外,劉總還把都知兵馬使朱克融這樣跋扈的將領送往長安。這是他安排下的另一著棋:將驕兵和悍將隔離開來,消弭隱患於無形。假如那些強悍的士兵有意掀起波瀾的話,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充當他們的首領。

在河北人眼中,瀆神的張弘靖註定要遭到報應的。

不管放浪的韋雍和文雅的張弘靖個性差別有多大,他們都來自長安,有著共同的文化背景、共同的話題,在鄙夷幽州人物風土這點上也是一樣的。只不過一個內斂些,另一個卻不知掩飾。每當韋雍帶著案牘來到張弘靖面前,用略帶京師口音的腔調,向他娓娓敘說政事,恍惚間,張弘靖又回到了長安宅院的小廳。他舒適地倚在那裡,和三五士子一起坐而論道。眼前的幽州,彷彿只是一個不經意談起的遙遠話題……張弘靖簡直不敢想像,離開了韋雍他們,自己將如何飲盡那份孤獨。

年輕時的薛嵩「氣豪邁,不肯事產利,以膂力騎射自將」,投奔到安祿山帳下。在叛軍中,他與田承嗣、張忠志等河北豪傑齊名,是一員聲名赫赫的猛將。和民間演義的薛剛不同,薛嵩沒有成為最後的勝者。隨著安祿山、史思明相繼死亡,失去核心的叛軍分崩離析、日暮途窮,薛嵩只好歸降朝廷。不過,反正後的薛嵩一洗舊時面目,「謹奉職,頗有治名」,和驕橫跋扈的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大不相同。唐人的傳奇《紅線盜盒》就是講述他和田承嗣抗衡的故事:當時,領袖河朔的田承嗣一直想吞併薛嵩的領地。在一個無月無星的夜晚,薛嵩的侍兒紅線女潛入魏州,神不知鬼不覺地盜走田承嗣卧房裡的一個金盒。得到金盒後,薛嵩修了一封函件,把盒子附在書信上還給了田承嗣。狡猾的田承嗣當然讀得懂薛嵩的潛台詞:這次我的人能入你卧室取走金盒,也能在下次取你首級。田承嗣只好暫時打消了向西覬覦的野心。

一切都是因為劉緄。這個傳說中要取代自己的人必須立即召來審訊。劉總不失時機地向父親推薦自己的心腹,代替劉緄留守幽州。

無數的信徒們匍匐在安祿山的腳下,向上天祈求福氣……當他們抬起卑微的頭顱的時候,恍惚看見在繚繞的香煙中現出了一個高大的形象,那是安祿山,也是象徵光明的祆神。

相同的夢境已經做過幾十上百次了。一段鉛灰的夢魘死死地壓住了睡夢中的劉總,即使是在睡眠中徒勞地掙扎時他也能清楚地體驗到這噩夢讓人窒息的重量。可是,只要一闔上眼,他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死神飛舞的中午。沒有一次劉總不是在凄厲的嚎聲中翻身,從夢中的恐怖里墜回到自己永遠睡不暖的卧榻上。驚魂未定的他跌坐在永不熄滅的燭光中。可飄搖的火焰也不能帶給他哪怕一丁點生氣。一尾寒冷小蛇吞吐著暗褐色的信子沿他的脊線無聲無息地遊走,從背脊上密密排列著的冰晶般的汗珠中間蜿蜒而過,最後在他的心房裡盤曲成教人心悸的一圈——父親,還有被他用椴木大棍活活杖殺的兄長在死後殘忍地報復了他:飄忽無定的鬼魂血淋淋地出沒在劉總闔眼後的夢裡和睜眼後的夜裡,沒完沒了。

劉總的安排核心內容是支解盧龍。被一分為三後,這個北方雄藩將會徹底失去與長安抗衡的實力。這不算是個創舉。割據淄、青的李師道滅亡後,李純就曾命大臣詳細研究圖籍後,按土地遠邇、士馬眾寡和倉庫虛實將平盧支解為實力相當的三個部分:以鄆、曹、濮為一道;淄、青、齊、登、萊為一道;兗、海、沂、密為一道——分而治之。這塊土地上,再沒有出現過敢於對抗長安的強大藩鎮。

我想像,自己站在幽州的城牆上,倚著雉堞,看梟鳥在燕山南麓冰冷的空氣中上下飛舞。我所敘述的那幾個春天,那些披羽或不披羽的梟鳥自始至終在一片灰拓拓的時代背景下飛來飛去。李宥(唐穆宗)本人就是一隻反噬父親的梟獍!在元和宮變中,他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也為自己開啟了一扇地獄之門。不僅僅是李宥,整個王朝都將從此一步步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契丹閹人李豬兒砍殺了這個不世出的梟雄。在這個案件中,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扮演了幕後主謀,和李宥在元和宮變里的角色一模一樣。

很多年後,安祿山已經坐上張仁願曾坐過的位置。女覡母親設計的那個誕生場景光怪陸離,他從中汲取了不少靈感。多年來,安祿山從沒有忘記把自己裝扮成無所不能的祆教之神。當唐玄宗(李隆基)摟著「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沉醉在驪山的緩歌慢舞中,幽州的巫師們卻在蒼茫的暮色中敲起手中的鼓,和著異國風情的音樂載歌載舞,迎接馱著百萬數的異方珍的胡商駝隊。詭秘的異域音樂中,安祿山換上華麗的胡服,高高地坐在重床上。百名精心挑選出來的胡人隨侍在他的左右。在安祿山面前,陳列著祭祀神明用的牲牢。繚繞的香煙和香煙中閃爍的寶光寶氣將他烘托得恍若神人。

前盧龍節度使朱滔的兒子朱洄卧病在床已有多日了。當亂兵推舉出來的首領闖進他的寢室,這位老將大驚失色,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不測之禍。聽亂兵說出來意後,朱洄說:我年老多病,已經無意接掌盧龍了。不過,他向亂兵們推薦了自己的兒子。亂兵們心想,只要是朱家後裔,就還有些號召力,紛紛表示贊同。這時候,從低垂的簾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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