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長慶元年春 第十二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貢舉舞弊案的黨爭背景

由於和皇甫鎛形跡太近,令狐楚已經成了眾矢之的。他救了皇甫鎛一命,卻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不久,令狐楚的親吏污贓事發。接著,有人揭發,令狐楚為李純營造陵寢、主持葬禮的時候,縱容身邊的親信勾結陰陽官,剋扣工徒工錢,將剋扣所得的十五萬貫當成節餘進獻,討好李宥(唐穆宗)。毫無還手之力的令狐楚很快就被貶為宣歙觀察使。

翰林學士院地處大明宮右銀台門北夾城一帶,終日復門緊鎖,避免有人擅闖內宮。學士們象高傲的豹子一樣,把自己的身影隱藏在學士院的繁廡花木間,等待天子傳喚。所以人們把學士宿直翰林院,形象地稱為「豹值」。需要草詔的時候,南北兩廳前懸掛的懸鈴才會打破院落里的寂靜。宦官將天子的旨意傳達給翰林學士們。等學士將天子的旨意擬成文字後,再由宦官取走。在豹值的寂寥時光里,三人一起等待懸鈴響起,一起推敲詔書的文字,一起品嘗蓬萊池魚郢酒坊的燒香酒……落寞使他們走到了一起。後來,元稹曾深情地回憶起這段時光:

李逢吉落敗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過於操切了。順風順水的仕途使他低估了局勢。在天子態度曖昧,甚至傾向裴度時,李逢吉就貿然在延英殿上發言,暴露出自己支持令狐楚、反對征伐淮西的真實嘴臉。他也還無法嫻熟老練地經營自己的朋黨。我們注意到,李逢吉提攜了段文昌,可段文昌卻在關鍵時刻作壁上觀。

當舉子們安靜地魚貫退出考場,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翹首等待放榜的日子時,他們潑墨揮毫寫下的文章,已經送到了吏部員外郎韋貫之的案几上。

可是,這個君子得罪了天子身邊的一個弄臣——靠伶牙俐齒博得天子寵幸的張宿。

「夫君子固與君子合,豈可必使之與小人合,然後謂之非黨邪?」

看著痛哭流涕的宰相,李純有些不知所措。李吉甫的矛頭不僅指向主考官韋貫之,連複核卷子的裴垍、王涯也沒有放過。皇甫湜是王涯的外甥。明知應當迴避的王涯沒有言明;身為同僚,裴垍居然也沒有任何異議。

韋貫之長時間地摩挲著皇甫湜、牛僧孺和李宗閔的卷子。三篇文章里洋溢著年輕人所獨有那種「指陳時政之失無所避」的新鮮氣息,撲面而來,讓人過中年的韋貫之油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他把三份卷子專門挑了出來,放在手邊,預備列入上第。這看似尋常的動作,輕快,隨意,彷彿荼麽花上蝶翼的顫動。

我彷彿看見,那翅底的微風經過一系列莫測的變化反應,演變成二十年後的黨爭風暴。看著秉燭閱卷的韋貫之,我只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蝴蝶,在元和三年的燈影中,張開了詭異綺麗的雙翅。

長風幾萬里,吹散那麼多顯赫一時的人物,把他們吹成紛紛揚揚的一天飄蓬,散落四方。

這是李純和李吉甫都沒有預料到的局面。迫於壓力,李吉甫不得不在半年後自請離開長安,到揚州去避一避。他空出來的相位,李純留給了貢舉案中受牽連的裴垍。

年輕時,李吉甫就深受神仙宰相李泌的推重。陸贄為相時,兩人政見不合。李吉甫被貶出長安。輾轉江淮十五個春秋後,他突然被調到忠州任刺史。因為,朝中奸佞已經把陸贄貶到了那裡。這是故意把刀塞到李吉甫手中。不過,他們借刀殺人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李吉甫對落難的陸贄十分尊重,早已拋開當年的恩怨。如此器量贏得了一片讚歎。元和時代,李吉甫終於可以回長安了。平定西川劉闢和江南李錡的叛亂中,他都堅定地站在李純一邊,極力主張「武力削藩」。

元和三年策論案後,韋貫之先是被貶為果州刺史,在謫路上又接嚴旨,被黜落為巴州刺史。但是,他的清譽沒有因一次次的謫貶而受到傷害。很快,天子又將他徵召回長安。任禮部侍郎,主持科舉考試的兩年中,韋貫之摒絕請託之人,抵抑浮華之風,贏得了一片讚譽。李純面賜金紫,並讓他出任宰相。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韋貫之結黨牟私。

比起清高的蕭俛,令狐楚要更複雜些。在父親眼中,他是孝順的兒子;在好友眼中,他是知情重義的知己;在晚輩眼中,他是貌似嚴肅、實則寬厚的長者。但是,令狐楚有他陰暗的一面:為了排擠政敵,他可以不顧大局,阻撓淮西之役;為了討好天子,他可以剋扣修陵匠人的工錢,弄得民怨沸騰,聲名狼藉。不幸的是,他還有一個更加聲名狼藉的朋友——皇甫鎛。

這是一種和進士科略有不同的考試。考取進士只意味著得到入仕的資格,也就是「釋褐」。新進士們還要參加吏部的銓選,才能為官。在中進士後的十多年中,「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就曾屢屢受挫於銓選,遲遲不能正式踏入官場。制舉就不同了。它舉選合一,登科就可以授官。在朝廷來說,這是打破常規,選拔非常之才;在士人,則被看成平步青雲的捷徑。晚唐時范攄曾說:「是時貴族競應制科,用為男子榮進」。青衿書生、白衣寒士無不對制舉趨之若騖。就連已經考取進士,甚至入仕的人也想通過制舉,為政治生涯贏得更高的起點。

可惜,神明漸衰的李純疏忽了身邊一個真正的朋黨。結黨之人,恰恰是裴度所極力反對的皇甫鎛。他和令狐楚、蕭俛三人結成了堅固的政治同盟。

一聲哭泣,把李純放在一個兩難的位置上。內心深處,他對李吉甫的指控也許不以為然。可他考慮的更多。李吉甫是削藩大業的主事者。李純不得不認真地考慮,如何維護宰相的權威。如果對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閔無所處置,就等於贊同他們對李吉甫的抨擊。按照慣例,李吉甫只好去位讓賢。這會給阻力重重的武力削藩帶了不可低估的消極影響。轉念至此,李純沒有再猶豫,很快公布了最後裁決:裴垍、王涯被罷免翰林學士;韋貫之先是貶到果州,幾天後又被貶到更加遙遠的巴州;王涯也離開了長安,到虢州任司馬。因未對韋貫之的評判提出異議,掛名的考策官楊於陵外放嶺南——在李吉甫的哀哀哭聲中,事態急轉直下,以一連串讓人意想不到的謫貶收場。

這就是《資治通鑒》對元和三年策論案的描述。一千年後,我們還要追問:是什麼樣的犀利文字刺痛了李吉甫?

接旨的是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李吉甫。

由於沒有貿然捲入淮西風波,李逢吉和令狐楚被謫貶沒有影響段文昌的仕途。他和蕭俛的政見非常相近,但與貞元七年進士黨也沒有太多瓜葛。這說明段文昌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作為一個幾方勢力都能接受的人選,他平穩地從翰林學士變成宰相。

元稹的嬌妻韋叢出身名門。在長安,韋家與杜家並稱豪門。當時有諺語:「長安韋杜,去天尺五」,就是形容韋、杜兩家地位之高。韋叢之父更是官至太子少保,死後贈左僕射。這樣一門對仕途有利的婚姻,當然比普救寺中的如花美眷更能吸引功名心熱的元稹。所以,陳寅恪抨擊元稹:「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

就象李絳所分析的那樣,「朋黨」之名,說起來可惡,可又沒有痕迹可尋。對品行無瑕的韋貫之來說,是最恰當的罪名。於是,張宿把「韋貫之結黨」這樣一個觀點偷偷地灌輸給了李純。那麼,誰是韋貫之的朋黨呢?張宿羅織了這些人:韋顗、李正辭、薛公幹、李宣、韋處厚、崔韶……這份名單觸動了李純腦中緊繃的那一條弦。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大臣們不要陷入黨爭的泥沼後,李純似乎也意識到了語言的蒼白無力。他要用手中的權力,來阻止黨爭。

那是一個「漸開荷芰落薔薇」的初夏夜晚。韋貫之從容地挑亮了案几上的燈火,就著淡淡的燭光徐徐展開了第一軸卷子……時間就在紙張舒展發出的輕微「沙沙」聲里悄無聲息地流走。奉旨擔任考官的,還有戶部侍郎楊於陵。但真正品評策論卷子的是韋貫之。應考時匆匆草就的文章大多寡淡如水,讓人很容易疲倦。韋貫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伸手又取過一卷散發著淡淡墨香的卷子。

新、舊唐書和《唐會要》都只是泛泛地說皇甫湜等人的策論引起權貴的不滿,根本沒有指出大動肝火的權貴究竟是誰。那麼,司馬光憑什麼言之鑿鑿地指實這個權貴就是李吉甫呢?在他筆下,李吉甫氣量狹隘,不能容人,與宦官沆瀣一氣,擺出一副讓人厭惡的權相嘴臉。

時移事往,真相泯滅。策文抨擊的對象變成了李吉甫,迫害他們的人也變成了李吉甫。向天子哭訴施壓的閹人被小心的隱藏起來了。

和李德裕一樣,李紳也出身趙郡李氏。他的高祖李敬玄曾是武則天時的宰相。但是,到了祖父和父親這一輩,家道中落很久了。李紳與元稹都是早年喪父,都在母親的撫養下誦讀詩書經藝,在大致相同的時間通過科舉踏入仕途。由於身材矮小,李紳被人戲稱為「短李」。不過,他精悍過人,在詩歌方面尤有造詣。呂溫看過李紳寫的古風後,對旁人說:此人將來必然成為九卿,甚至可以當上宰相。這篇古風,後來可以說婦孺皆知:

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是,三篇策文中,偏偏皇甫湜的文章留下了。晚唐史上兩位要角牛僧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