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長慶元年春 第十一章 鳥散余落花——長慶貢舉舞弊案

在一個輕寒未散的清晨,萬眾矚目的進士榜終於貼上了禮部南院一丈多高的東牆。新科進士的名字用很淡的墨工整地書寫在四張黃紙上。上面有中書舍人李宗閔的東床快婿蘇巢、前宰相裴度之子裴譔和諫議大夫鄭覃之弟鄭朗……不出人們的預料,權貴子弟的名字赫然在列。楊殷士也榜上有名,他的季兄右補闕楊汝士就是那一科的考官。在熙熙攘攘的看榜人群中,有楊渾之的身影。把榜文看了一遍,沒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心突地一沉,摒住呼吸,又細細地搜尋了一遍。還是沒有。

第二天,天子李宥在大明宮別殿接見了段文昌。這是他登基後起用的第一位宰相。如果不是段文昌去意堅決,李宥並沒有罷免他的意思。想到一別之後,君臣從此天各一方,柔弱的李宥心中多少有些「人隨流水東西」的傷感。

總之,沒有是非,沒有曲直,在堂皇的議論和譴責後面無非是一張張因惱羞成怒而漲紅的面孔。在「玉管金樽夜不休」的長慶元年春夜,我們要象狄奧根尼那樣,提著一個燈籠,遊走在長安,告訴全世界的人:「我在找一個真正誠實的人。」

所以,我們要把長慶貢舉舞弊案放到大背景下來觀察。惟其如此,我們才能超越案件本身的是非糾葛,獲得一個完整的理解。

話別後,段文昌沒有就勢拜別天子,反而談起了另外一個話題:風聞今年春闈所放的十四名進士都是濫竽充數,沒有什麼學問,依仗是大臣子弟,才能蟾宮折桂。

子亭複試沒有使事情變得簡單。正相反,證實錢徽確實存在舞弊罪狀的同時,複試將那些原本高中、繼而落第的人拖進了不名譽的泥沼。他們包括裴度之子裴譔、李宗閔之婿蘇巢、楊汝士的季弟楊殷士,還有鄭覃之弟鄭朗。

果真如此的話,控、辯兩造,誰牛誰李?

長慶貢舉舞弊案,在錢徽一肩擔起了大部分的罪責後,終於結案了。從更長遠的時間看,一切還剛剛開始。

我們說過,向考官推薦舉子的事例在唐朝不勝枚舉,有些成了流傳天下的風雅故事。在段文昌眼中,楊渾之的請求不過是區區小事。堪稱神品的書畫極大地滿足自己難饕的慾望,代價卻很小。就這樣,賓主盡歡而散。世代顯宦的楊家利用自己的資源。謀取科舉功名,而曾經貧寒的段文昌也沒有認真考慮過其他寒門士子的利益,爽快地滿口應承——科舉制度的操作與初衷已經拉開了多麼大的差距。

愕然的李宥一時間還無法判斷真偽,便召當值的翰林學士元稹和李紳入內。段文昌心中暗暗竊喜。他早已預料到天子會向翰林學士們求證。昨天,他已經拜會過元稹和李紳了……

楊渾之黯然神傷的時候,剛剛辭去宰相的段文昌正帶著逃離長安紅塵是非的輕快,收拾行囊,預備到溫柔的西川去享受餘生。聽到楊渾之落榜的消息時,他先是一愣。剎那間,眸子里飛過萬點寒鴉。

清人俞樾的一句「花落春仍在」意象與之彷彿。但「鳥散余落花」在搖落之象以外,還有俞詩所沒有的衰颯之意。擬出意境如此蕭然的試題在明清兩朝實在是不可想像。有味的是,去年貢舉出的詩題「早春殘雪詩」凝結著元和十五年春長安的刺骨寒氣。現在,李宥又在不經意間,以廖廖五個字,道出了一個時代的頹唐氣象。為沒有詩意的艱難年代起了一個有詩意的題目,這恐怕是命題者所始料未及的。

征諸史籍,有唐一代,貢舉糾紛如果鬧到不得不以複試甄別是非時,向例都是由翰林學士主持的。因為他們無不文才過人;作為天子私人,地位又相對超然。長慶元年的子亭複試卻一改常例。代替他們主持複試的王起和白居易,會保持中立和客觀的立場么?

楊憑對書畫有很高的鑒賞力。家中藏有的字畫多出自鍾、王、張、鄭等名家的手筆,有不少《書斷》、《畫呂》中記載的神品。

後來,段文昌輾轉來到成都,棲身於西川節度使幕府,捲入了劉闢叛亂。高崇文殺入成都後,段文昌和同僚們狼狽地素服麻屨,銜土請罪。不過,高崇文心知,這些書生不過是被劉闢脅持而已。他不僅厚贈路費,讓這些名士回長安,還草擬表章向天子薦賢。不過,表章上獨缺了段文昌的名字。高崇文恭敬地對他說:「君必為將相,未敢奉薦。」

除了詩題《鳥散余落花》外,另一道試題是《孤竹管賦》。這道題目出自《周禮》「孤竹之管,雲和之琴瑟,雲門之舞,冬日至,於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和「孤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於澤中之方丘奏之,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兩段話。《周禮》和《儀禮》、《禮記》並稱「三禮」,西漢以來就一直是儒家最重要的典籍。孤竹管出自這樣的經典,不算冷僻。唐代的《中宗祀昊天樂章·雍和》和幾首郊廟歌辭,都以孤竹管為象徵禮儀的符號。可是,多數舉子竟然對孤竹管的典故茫然無所知。下筆千言,不知所云。

和段文昌、元稹一道充當原告的李紳,是未來李黨的中堅。但是,僅憑這一點就斷定這是李黨對牛黨的一次政治攻勢,證據不足。段文昌、元稹二人好像都不能劃歸李黨。被告席的情況更能說明問題。那上面,站著牛黨領袖李宗閔和他的盟友楊汝士,也站著李黨的領袖鄭覃,還有李黨的同情者裴度。所以,將長慶貢舉舞弊案看成牛李黨爭的第一幕失之牽強。

可能是早年見慣白眼,段文昌性格比較偏狹。即使一些禮節上的小紕漏,他也不能容忍。有個叫薛大白的進士,在酒筵上直呼他人名字。第二天,段文昌就將他從宴客的名單中刪除。更何況這一回,錢徽狠狠地掃了他的面子。早些日子,長安人就知道段文昌辭職的奏章已經得到天子的批准。宰相去位後,難免要面對「門掩殘陽鳴鳥雀,花飛何處好池台」的事態炎涼。段文昌自以為洒脫。可這人走茶涼的滋味落到自己身上,怨恨還是象無數的蟲蟻,一口一口地吞噬理智。

詩歌以唐為顛峰。在這個顛峰時代里,科舉考場中卻鮮有佳作。天寶十年,一句如鬼謠般空靈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使錢徽的父親錢起名滿天下。後來,又有了祖詠的半首《終南望余雪》。此外,考場再沒有值得一提的詩歌了。據說,孔溫業的詩是子亭複試的壓軸之作。在三兩遍誦讀之後,我還是有不過爾爾的感覺:

錢徽只是被貶離開長安的大臣的一個。在他之後,官僚們「皆挾邪取權,兩相傾軋。自是(貢舉舞弊案)紛紛排陷,垂四十年。」一次尋常的貢舉舞弊,還有一次不那麼尋常的揭發,最終演變為長時間的黨爭。

段文昌咬牙切齒地想到:自己明天要入宮向天子辭行。他要讓世人知道,即使是一個去位宰相,依然能把錢徽再次推入深淵。

……

鳥散余落花。

美景春堪賞,芳園白日斜。

共看飛鳥好,復見落余花。

來往驚翻電,經過想散霞。

雨余飄處處,風送滿家家。

求友聲初去,離枝色可嗟。

從茲時節換,誰為惜年華。

長慶舞弊案牽扯到的第三位大人物是宗室之後李宗閔。他的父親曾任宗正卿,伯父李夷簡貴為宰相。楊渾之的父親楊憑就曾因李夷簡彈劾,被貶出長安。這一回,楊渾之落第,李宗閔的女婿蘇巢卻金榜題名。一枯一榮,更是落在世人眼中。段文昌奮力一擊,把蘇巢從進士行列中踢了出來,也算是楊渾之那幾卷書畫的意外收穫。當時,李宗閔已官拜中書舍人。如果不是舞弊案意外受挫,再熬數年,入閣拜相也不算奢望。未來幾十年,工於權術的李宗閔是長安的風雲人物。在他身邊,聚集著許多年輕才俊,形成不可小視力的勢力。他們雖號稱「牛黨」,可牛僧孺沒有當過他們的領袖,一直是李宗閔領導他們,對抗李德裕的李黨。不少人認為,所謂「牛李黨爭」名不符實,「二李黨爭」好象更為貼切。

段文昌算唐代少數幾位早年孤寒的宰輔之一。當年流落荊楚,江陵人經常看見他靸著破屐,遊盪街頭的潦倒身影。有一日驟雨初歇,道路泥濘。街邊有一個巨宅,門下一片水窪。半醉的段文昌旁若無人地脫掉了鞋襪,一邊在水窪中洗腳,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我做了節度使,一定要買了這個宅院。周圍傳來一片嗤笑。

作為旋渦中心的人物,錢徽倒是表現出應有的風度。李宗閔、楊汝士勸他將段文昌、李紳請託的私人信件進呈天子,好把原告也拉下水。錢徽卻把這幾封很重要的函件擲入焦杯。一片飄揚的紙灰里,事態進一步惡化的可能性就此灰飛煙滅。

楊渾之想到了父親的藏品。

比之詩文,李宥出的試題倒能給人更多的感悟,通過感悟,接觸到另種歷史真實:

不要忘了,段文昌本身就是一個「貴者以勢托」的舞弊者,只不過錢徽沒有買他的帳,才轉而發難。「倜儻有氣義」的段文昌很重一諾千金。如今,價值何止千金的書畫收入行囊,區區一諾卻沒有兌現。無怪乎,他要惱羞成怒了。就要離開長安這個是非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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