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 第九章 象野梟那樣沉默——元和宮變的第六種詮釋

在神策軍和宮人的簇擁下,李純駕幸法門寺,啟迎佛骨。

馬蹄錚錚,掃過崢嶸的初唐時,李純祖先的身影在昭陵六駿起伏的馬背上,留給後人一個「秦王騎虎游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的神幻形象。當馬蹄又一次踏遍天下,李純卻不能在草澤大野間馳騁。禁錮了多少代人的宮門,沒有對他敞開。李純守在深宮,神情寂寥地看著裴度、李愬、田弘正,以他的名義征伐四方。在李純的手上,破碎的萬里河山被重新打理了一便。可他卻走不出這小小長安城。也許,只有在夢中,李純才能騎著金鞭玉勒的白馬,踏遍千里關河,去體會氣吞萬里如虎的豪邁情懷。

早生幾百年的李純不象正德皇帝那樣分身有術。他選擇了一個可能不那麼富於想像力,卻更為穩妥的辦法——讓自幼跟隨身邊的吐突承璀充當他的替身,率領屬於天子的神策軍,奔赴鼓角爭鳴的河北。

二十一年彈指一揮間,當李純和他祖父面臨同樣問題時,大臣們相信,他們一定能夠像當年說服他祖父一樣說服李純。

他讓我想起了《游龍戲鳳》里的正德皇帝。遊戲人生的明朝天子也憧憬著沙場上的生活。一紙詔書,浪漫的正德皇帝就搖身化作兩人:一個是大明天子朱厚照,另一個是他新封的總兵官朱壽。前一個留在京城,應付大臣的絮叨,在批不完的文書上加蓋玉璽;後一個縱橫於宣府、大同的雄關,實現個人英雄主義夢想。

元和四年冬,討伐成德王承宗的戰爭拉開序幕。吐突承璀挂帥,領軍出征河北。旨意頒下後,朝野嘩然。問題不在於李純無視大臣的強烈抗議,甚至也不在於他對閹人的重用。重要的是,他的一意孤行背後隱藏的動機。知道吐突承璀挂帥後,幽州最有智慧的譚忠一語道破其中奧妙:前幾年,征伐西蜀劉闢靠的是杜黃裳一力承擔;平定東吳李錡,靠的是李吉甫運籌帷幄。如今,天子征伐河北,不派耆臣宿將,卻將兵權交給閹人;不起天下精銳,卻派出閹人控制下的神策軍……這是天子想要撇開大臣,顯示一下自己重整河山的力量,好向那些神氣活現的大臣們炫耀。

在大臣們看來,這是非常不明智的作法。安史之亂以後,吐蕃乘機切斷河西走廊,向四面瘋狂擴張,對包括大唐在內的周圍諸國形成了巨大威脅,甚至一度攻陷過長安。為了對抗吐蕃咄咄逼人的進攻態勢,大唐選擇聯手回鶻、大食共抗吐蕃作為自己在西方的基本戰略。咸安大長公主的和親就是為了實現這一戰略。今天,在王朝還沒有完全挽回頹勢的時候,和親應該繼續。

在元和宮變中,陳寅恪先生注意到了宦官的沉默,但大臣又何嘗不是噤若寒蟬?又有誰明明白白地為李純的死痛不欲生?

一句話,就勾起了李純的痛苦回憶:慘白的燈光、御榻上的屍體,還有興慶宮的神鼓夜鍾……十四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留下了一個心結。對「孝」字,內慚神明的李純太敏感了。皇甫鎛的話,捶在他內心最柔弱的要害。這一回,崔群再不能留在長安了。

十多年來,李純的宰相即使不來自翰林學士院,也多出身高門,深負清望,很少受到質疑。現在,李純卻在一片反對的聲浪中,下詔將皇甫鎛、程異提拔為宰相。

淮西的風雨停了,淄青的陰霾在消散,破碎的山河經過十四年血雨腥風的洗滌,幾乎煥然一新。迷戀文字的大臣們開始籌劃著為李純上徽號,來慶賀這段讓人難忘的中興歲月。草擬徽號的時候,皇甫鎛提出要增加「孝德」兩個字。也不知是書生氣太重,還是故意要皇甫鎛唱反調,崔群說:尊號中的「聖」字已經包含了「孝」的意義,加「孝德」兩字有雷同的嫌疑。第二天,皇甫鎛幽幽地對李純說:崔群為皇帝上尊號,捨不得用「孝德」這兩個字。

風雨將起的那一夕,大臣們的無能暴露無遺。他們要麼褰裳避之,無所作為;要麼乞靈於另外一些宦官,比如梁守謙之流,因為他們手握右神策軍——前者成了元和宮變中冷漠的看客,而後者充當了不操刀的共犯。本質上,他們都悖離了自己所奉行的「神聖原則」。不同的是,後者在拋棄原則的同時,還拋棄了他們貫徹原則的手段,選擇他們並不擅長運用的工具:鐵和血。

聰明如斯的李純當然明白,崔群說的分水嶺,一邊是裴度,另一邊是皇甫鎛。他笑了笑,沒說什麼。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閃過皇甫鎛咬牙切齒的猙獰表情。

但李純只是輕描淡寫地罷免吐突承璀的中尉,降為軍器使。天子和他最寵幸的宦官沒有得到想要的勝利,那他們也不願意再失去什麼。李純知道戰敗的真正原因所在,根本不想加罪於吐突承璀。吐突承璀不過是李純手中的一架提線木偶、和官僚們開展賭賽的一件工具罷了。沒過多久,李純就重新升吐突承璀為左衛上將軍,知內侍省事。

今天,杳杳無蹤的韓湘又悄然出現在古道旁,為叔祖送上一程。以美玉聞名的藍田古稱「秦楚之要衝,三輔之屏障」,境內的藍關古道勾連著長安與雲水蒼蒼的南方。象韓愈這樣被謫貶的重臣,出了繁華長安,取道藍田城南的山路,過藍橋關,就是武關了。出了武關,極目可見便是暮靄沉沉、楚天寥落。面對這莽莽秦嶺,巍巍藍關,韓愈終於讀懂了那片牡丹花瓣。夕陽殘照里,白髮蕭蕭的失意人揮一揮手,作別自己的侄孫……

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

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劍不西巡。

……

大臣們忘記了,世間還有人在紙上書寫春秋。

等吐突承璀灰頭土臉地從河北行營回到了長安後,李純仍舊讓吐突承璀擔任左軍中尉。大臣們可不想放過他。他們不敢將矛頭指向李純本人,轉而紛紛攻擊吐突承璀。宰相裴垍和翰林學士李絳等要求貶黜吐突承璀以謝天下。一個叫段平仲的大臣乾脆說:要斬殺吐突承璀!

在商議和親的延英會議上,李純怎麼突然問起一位去世多年的詩人?大臣們有些摸不著頭緒。這時,李純背誦起另外一首詩:

你看那「禁門煙起紫沉沉」,改變了多少宮廷故事的結局。

誰也不知道,在吐突承璀不懈的勸諫下,李純是否會幡然變計,廢立太子;誰也不知道控制著半數神策軍的吐突承璀是否安排下了伏筆,來掀起宮闈的狂波巨浪。李純服藥病倒,使事態驟然緊張,幾乎要到圖窮匕現的那一刻,一度非常活躍的大臣們卻發現局面不再他們的掌控下。他們很久沒有看到天子了。西漢初年,漢高祖卧病才不過數日,大將樊噲就敢「排闥直入」,生怕宦官借天子病重上下其手,操縱政局。可大臣不是屠夫出身的樊噲。他們缺少草莽英雄的率直。

讓人擔心的跡象也許還包括,李純突然將太子侍讀韋綬攆出長安,到遙遠的虔州任刺史。據說,他對李宥過分親密,經常用美酒佳肴來招待太子。對這種手腕,熟稔宮廷政治的人並不陌生——借口很瑣碎的事情來處分東宮屬官和太子親信,是皇帝警告太子、壓制東宮的通用模式。有時,那還是更換太子的雨前山風。

「君臣都是一場笑,家國共成千載悲」。元和一朝的最後時光里,悲劇正在上演。

在流落天南的日子裡,柳宗元寄出了一封又一封書信。收信的人,有他的朋友、有所不熟悉的人,甚至還有他的政敵。柳宗元幻想這些春風得意的人中間,會伸出一雙援手,不要讓自己凄涼地客死他鄉。故人程異宣麻拜相,本是他的最後機會。可是,今天我們卻沒有看到柳宗元求助於程異的蛛絲馬跡。他寧可哀求曾經攻訐過岳父的政敵,也不求助於曾經的盟友。在柳宗元厚厚的文集中,看不到一首與程異酬酢的詩歌。

那麼,在元和宮變,在郭氏母子與李純(唐憲宗)的恩怨糾葛中,道貌岸然的大臣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夤夜裡,那些曾經被李純馴服的,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

只要天子還在,天子的「影子」就一定會投射在大明宮的地上。

圍繞回鶻請婚的爭論,表明李純和大臣對全局的判斷截然相反;任用吐突承璀,則說明君臣關係緊張的根源——諸多具體問題上的矛盾,不過是這兩種重大對立的反映。遠距離觀察李純的史學家們可以不吝惜溢美之辭;但對與他共事的大臣來說,極具個性的李純可能遠不是那麼理想。這兩個例子為大臣在元和宮變中的表現作一很好的鋪敘了。

韓愈領會到自己的傷心結局,譴謫他的天子卻怎麼也看不透自己壞到不能再壞的結局。仙家丹藥傷害了李純的身體。元和十五年春,他已卧床多日了。

可李純看不透色相下的嚴肅主題。

皇甫鎛也知道,一支冷箭還射不倒崔群。黑暗中,他還在耐心地尋找致命一擊的機會。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褪去時,天子李純駕崩了,澧王李寬薨了,吐突承璀也死了。一局對弈以驚心動魄的方式結束官子。沒有任何上喻來宣布希么,也沒有任何奏章涉及什麼。

在大臣們高談「古之和親,有五利而日無千金之費」的時候,李純卻突然問了一個看起來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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