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 第七章 化身淫婦的天子——元和宮變是一次閹人弒君

走出煙霧繚繞的興唐觀,讓我們向南穿越整個長安城,一直走到長安東南隅的曲江邊。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花滴露,柳搖煙,曲江池正是煙水明媚、乳燕流鶯的時節。三三兩兩的遊人,在桃蹊柳陌間流連,別有一種「煙動花間葉,香流馬上人」的妖嬈風情。

一座尼寺藏在曲江池的芳草洲西。暮鼓晨鐘都不響,午後的佛堂內外一片寂靜。只有幾個輕浮女子,簇擁著一個美婦人,圍在放生池畔,不時發出竊竊的說笑聲。屈起嫩若柔荑的手指,篤篤地,敲一敲水檻,波光粼粼的水中一下就聚過來無數魚和鱉。看到它們搖頭曳尾爭食的憨態,憑欄的美人噗地笑了,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那些輕浮女子正在她身後擠眉弄眼,彷彿就要發生什麼鬧劇似的。

我們實在不願意提起這場鬧劇受害者的真實姓名,就用她的籍貫「河間」來稱呼這個美麗的女主人公吧。

眼前的琉璃梵宮、翡翠精舍,在河間眼底,無不是如此新奇。她常年在家陪伴孀居的婆婆,幾乎從不出門,就更不用說到曲江遊覽了。深閨中,做不完的女紅消磨了她的多少時光,也為她在親友中贏得了貞靜的美好名聲。身邊那幾個輕浮女子,是河間夫家的親族。她們常常登門拜訪婆婆。可河間對她們掩飾不住的淫褻表情感到不安,總是遠遠地避開。這些無賴最看不慣河間獨善其身的姿態,總想把她拖進泥潭。一年多前,她們邀河間去看城南佛寺新繪的壁畫。當河間在佛堂里入座時,聽到室內隱約傳來陌生男子咳嗽的聲音。還沒坐穩的河間嚇得跣足而逃。今天,久未登門的三姑六婆又來相邀。拗不過婆婆再三要求,河間才勉強答應,陪她們遊覽曲江風光。

不知什麼時候,身邊的人悄悄地散去。河間沒有發覺,出神地瞻仰著寶相佛容,信步往廊廡深處走去。等她突然意識到空氣中的曖昧,水晶簾已悄悄地落了下來,把她和紅菡萏、綠莓苔,還有外面的陽光一下全隔開。簾幕後面,隱約傳來陣陣宛轉銷魂的呻吟和喘息。嫁為人婦多年的河間當然聽得出那是什麼聲音。驚疑的臉上剎那間紅潮蕩漾。她想走,可原本空無帷幕的廊廡落下了重重捲簾,撩開一層又一層,怎麼也尋不到來時的路。

驚惶中,河間突然感覺到,一陣炙熱的氣息噴在了裸露的後頸上,痒痒地,撩起了她的慾望。她慌忙轉身,男性健美的裸體赫然映入眼帘。河間也不知為什麼,眼睛竟然下意識地朝陌生美少年的下體滑去。目光讓人羞恥地黏住了,甩也甩不開。

一雙有力的臂膀把河間擁進寬厚的胸膛。如麝如蘭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把她湮沒,讓她窒息,有種沒頂的感覺。河間想掙扎,可又如此無力,就只好隨波逐流,讓想像中的風褪下她的衣、她的裳、她的羅襪……恍惚間,有人笑,有人罵,有人在她耳畔呢喃。

在如潮的快感中,一絲不掛的河間潸然落淚。

第二天清晨,那幾個親族無賴帶著陰謀得逞的壞笑,來到了河間的房門前,想看一看這個有口皆碑的貞女露出羞愧的容顏。沒有想到,房門依舊緊閉著。門扇後面,響了一夜的歡聲浪笑依然沒有停歇。河間的身體在膩雨香雲中徹底綻放,彷彿要補償過去一個個索然無味的深夜裡失去的快樂。門外的人一時間都愣住了,誰也沒有想到,一夕魚水之歡,會如此徹底地改變了一個人。

當黃昏悄然而至的時候,河間還沒有出來。那幾個百般算計,想玷污河間貞操的親族開始慌了。再不回去,河間的艷遇就會讓她的夫家知道。在她們的苦苦哀求下,河間又纏綿了一夜,才在白晝來臨時依依不捨地起身。臨上車前,她猛地回身,緊擁著疲憊不堪的美少年,在他手臂留下齒痕,聊為兩夜風流的表記。

一年多後,長安某個裡坊的西南隅,開了一個小酒壚。往來的酒客陶然舉杯的時候,不會想到,一雙慾火燃燒的眸子正透過牆壁上的小孔,偷偷打量著他們的容貌和肌肉。每一天,都會有雄健的酒客被當壚的紅袖女喚走。步入香氣氤氳的內室。他們透過輕紗薄幕,隱約看見一具白膩的豐腴肉體……

那就是昔日有名的貞女河間。丈夫已經被她害死了。就連佛寺中的美少年也耐不住河間床第間需索無度,象早衰的蒲柳,枯萎得不成樣子。無論是陽光燦爛的白晝,還是月殘星冷的深宵,里坊中的人經常聽到河間的家中一次次傳來讓人綺想聯翩的叩門聲。可她依然感到每一寸肌膚下燃燒著慾望的火焰。經常來往的無賴男子,誰也滿足不了她。河間只好以開酒壚為掩護,去尋找可以給她片刻歡愉的身體。高潮過去,酒客從火熱的女體上疲憊地滑落時,會看見片刻前還欲仙欲死的河間又將眼睛湊在小孔上,惟恐一個疏忽,錯過了下一個交媾的對象……

十年過去,精盡髓枯的河間,如殘花樣,凋零在雲雨的床上。

就如海倫·勞倫森所說:「不管你把性說成什麼,反正不能說它是一種尊貴的表演就是了。」柳宗元以細膩妖冶的筆觸,來表演一場性愛狂歡,也製造了柳文研究的一大難點。柳宗元因此成為唾沫之爭的主角。

百樣人有百樣的解讀:有人說,柳宗元寫了一個類似《水滸傳》中潘金蓮、潘巧雲的蕩婦傳奇;康熙年間「帖學四大家」之一的何焯則說,隱去姓名的河間影射了唐朝某位公主;晚些時候,與紀曉嵐並稱「南錢北紀」的錢大昕認為,不堪入目的情節隱寓著「知其非禮,然不能自還」的道理,這才是一個「文以明道」的柳宗元;更晚一點,也就是咸豐年間,陸以湉告訴我們,河間的故事是警告那些喜歡進出佛寺的婦人,要當心寶相莊嚴的佛像背後,隱藏著多少見不得人的污垢;到了近代,近代研究柳宗元最為透徹的章士釗索性宣稱:《河間傳》是贗作。

贗品淫書、影射誹謗,說什麼的都有。柳宗元因此成為唾沫之爭的主角。眾聲喧嘩中,宋代大儒胡寅的聲音特別引人注意:「托諷淫婦人有始無卒者,以詆憲宗(李純)」。

文風清峭的柳宗元寫下這麼一篇綺麗的狎邪文章,已經讓人覺得弔詭;胡寅的解讀更是讓人感到雙倍的弔詭。按照他的說法,《河間傳》中的淫蕩女子是用來比喻李純,而圍繞在她身邊的親族無賴和放蕩男子,則是大明宮裡的宦官們——

耽溺於性愛的肉體上,書寫了一段欲說還休的秘史。

師法三代的古文大師為什麼要如此描寫當時的天子呢?事情應該從永貞內禪說起。

時光倒流十五年,在宦官俱文珍、劉光琦和薛盈珍等人的脅迫下,唐順宗(李誦)禪位於李純。可長安依然雲譎波詭。為了自己的位置,李純在閹人們的唆使下,亮出了屠刀。可能威脅李純皇位的人一一死去,除了咸寧殿里的太上皇。

李純躊躇了。這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呀。當他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俱文珍等人,只看了一雙雙慫恿的眼睛。在那一瞬間,李純彷彿就是那個河間,被夫家的親族無賴簇擁著,坐在尼寺的水檻邊。充滿誘惑力的一切早已安排妥當,只等他和她突破那道堅守多年的底線。李純焦躁地揮了揮手,要身邊的人都退出去。他需要一個空間,去冷靜思考自己的處境。

不知過了多久,李純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俱文珍們已經不知那裡去了。只有從小跟隨左右的小黃門吐突承璀還在一旁。

吐突這個姓氏據說來自陰山腳下某個部落。不過,這個閹人卻是個地道的南方人。幼年時,吐突承璀被人從遙遠的閩中帶到長安,凈身入了東宮。李純一直很寵愛這個敏慧的小黃門。這樣機密的事,也許只能和他商量一下。世上最有誘惑力的,莫過於性和權力。權力甚至比性更具誘惑力。「面對禁果的誘惑與禁忌,沒有人能故作天真」。年輕的天子和年輕的宦官竊竊私語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

望著吐突承璀匆匆走遠的背影,年輕的李純止不住潸然落淚——仁義道德、忠孝廉恥的外衣被一層層地剝落,露出了滿是罪惡和血跡的肉身。

也許,只有擁有權力的快感,可以彌補這內心的傷痛。

接到吐突承璀帶來的口信後,俱文珍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幾天後,李純的父親駕崩,廟號順宗,謚號至德大聖大安孝皇帝。

唐太宗(李世民)的初謚只有一字:「文皇帝」;唐高祖(李淵)初謚也不過兩字:「大武皇帝」。在位極短的唐順宗卻有如此之長的初謚。「號者,功之表也」。有人說,李純用唐朝字數最多的初謚,來表達他心中對父親的愧疚。

王叔文死了,王伾也死了。他們的好友柳宗元、劉禹錫逃過了殺戮,可也只能八司馬中的其他人一樣,帶著瘦驢嬴仆,踏上萬里謫路了。分手之際,他們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今天,離觴不醉的詩人才知道,果然是「酒薄恨濃消不得」。夕陽下,雕盤酒器一片狼藉。兩個失意之人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消失在寂寥風煙中。

幾十年後,時移事往,當事人都已翩然而逝。作為二王八司馬中最後一個下世的人,詩人劉禹錫在《劉子自傳》中寫下了「建桓立順,功歸貴臣」八個字,引用東漢閹人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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