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曾經的春天 第四章 深宮蛇影——閹人是如何成為問題的

哥舒翰的白駝是那個年代裡神話般的異數,如幻的形影隨著那個神話般的年代一起湮沒在西北的滾滾風沙中了。

長安坊里的榮枯是隨著時世更迭而變化的:唐初以太極宮為天子正衙時,皇城東西諸坊生機無限。地勢低洼,讓太極宮的夏天湫濕難忍。李治(唐高宗)移駕長安城東北的大明宮。從此,大明宮南諸坊獨佔風流。李隆基(唐玄宗)偏愛興慶宮。這是他早年被封為臨淄郡王時的潛龍邸。他的兄弟們將與之毗鄰的王府獻了出來。原先的王府群落構成了興慶宮的雛形。非對稱布局的宮殿沒有太極宮和大明宮那麼多的建築,但興慶殿、南熏殿、新射殿和金花落無不氣勢磅礴。它們坐落在龍池北岸,讓整個南內呈現出「東北何靄靄,宮闕入煙雲」的曼妙景緻來。所以開元、天寶年間春明門內各坊盛極一時——直到一曲《霓裳》把中原舞破。

為防吐蕃捲土重來,哥舒翰在青海一帶設置了一支神策軍。詩人王昌齡「飲馬渡秋水」時,曾看到的那座孤城,就是神策軍駐地,就在平沙落日的地方。

如果不是那場席捲半個天下安史之亂,神策軍將永遠留在黃河九曲。可幾年後,漁陽的鐵蹄踏破了中原。朝廷想到了中風卧病的哥舒翰。在潼關前,老將軍一敗塗地。麾下的大軍幾乎在一夕之間喪失殆盡,他自己也屈膝投降了。由於精兵勁旅源源不斷地被抽回中原參戰,空虛的西北再也頂不住吐蕃的壓力。留在青海灣的神策軍被吐蕃逐出自己的地盤後,湮沒在歷史的雲煙中,再無蹤影。與河北的漫長角力耗盡了長安的精、氣、神。吐蕃人趁著唐朝最虛弱的時候入侵河西走廊,終於切斷了長安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

如果要給那些事情賦予視覺上的形象,那就一定是蛇。它們和蛇一樣優雅、冰冷,由於邏輯自足而呈現優美的流線型,卻在流暢的遊走中隱藏著尖銳和劇毒。事情和事情盤在一起,你繞著我、我繞著你,合謀絞殺另外一些事情;要不就你吞噬我的尾巴;我吞噬你的尾巴,留下一個教人費解的結局。宦官們沒有性能力,可他們所謀劃的那些事情無一例外在自我繁殖,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裡產下卵來。堅硬的外殼裡孕育著下一件事情的胚胎,很快就孵化出新的事情來,而新的事情同樣是藏頭露尾,安靜得恐怖地從我們的腳背和看不見的地表游過。

當青海灣的神策軍覆滅的時候,還有一千多神策士卒滯留在中原。他們是先前被抽調到內地平叛的一部,從遙遠的青海東行千里,卻沒趕上九節度使和叛軍的相州會戰。這一支神策軍與宦官魚朝恩退守到山高溝深的陝州,等待戰機。這時候,在他們的身後傳來一個讓人心痛的消息。吞併了神策軍舊地後,吐蕃沒有停下他們的錚錚鐵蹄,闖進了空虛的長安。天子不得不逃出大明宮,倉皇東走陝州。等吐蕃人退去,神策軍在魚朝恩的率領下,護衛天子返回劫後的長安。

青海之濱、黃河之畔的精銳之師就這樣走進了天子的視野。西北的狂風暴雪鍛造了神策軍的錚錚鐵骨,賦予了他們一種邊地雄師所特有的剛硬氣質。皇帝和他身邊的宦官見慣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長安北軍。神策軍讓他們眼前為之一亮。

哥舒翰的大軍覆滅後,朝廷可以依靠的勁旅就只剩下郭子儀的朔方軍了。李亨(唐肅宗)依靠朔方軍的支持,才能在靈武登基。他和他的兒子都要依仗朔方軍來平定叛亂。但這並不能減輕他們對朔方軍的猜忌。安祿山的叛亂給他們的刺激太強烈了,使他們不再真心實意地相信任何藩鎮。天子要讓眼前這支來自青海的精銳成為真正完全屬於自己的強大力量,重建長安以重馭輕、俯視天下之勢。

就這樣,神策軍取代了曾經的北衙六軍,成為新的北軍。正如韓愈在《永貞行》里所說的「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這種特殊地位,使神策軍凌駕於包括朔方軍在內的諸軍之上。後來的歷史,就是一部朔方軍不斷被削弱、神策軍不斷強化的歷史。長安天子給了神策軍優越的地位;給了它的將士們豐厚的衣糧賞賜;神策軍將領們也有著更為遠大的政治前途。這些優厚的待遇吸引著長安西、北諸軍。他們紛紛上書要求改隸神策。僅僅數年後,神策軍已經坐擁十五萬之眾,控制著長安城和長安周圍的八百里秦川。

曾幾何時,雪白的駱駝風一樣地來往於迢迢長路,從青海灣帶來名將哥舒翰的一段段傳奇:強攻石堡城、屯田赤峰西、收復大漠門、取黃河九曲……河西、隴右的數萬大軍黃沙百戰,將吐蕃驅逐到了青海和黃河以西。從青海到黃河,一曲「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的民歌到處傳唱著將軍的威名。

那一刻,我們是如此思念曾經的盛唐。

風雨中,涇原軍的擂鼓聲突然響徹滻水。氣憤的將士們幾近瘋狂,尖叫著,朝通化門殺去。豐屋櫛比,高牆迴環的帝京近在眼前,入通化門北折,就是大明宮。瓊林、大盈兩個內庫里堆滿了金銀錦帛。亂兵殺死了前來傳旨的宦官,踩著屍體殺進了長安。等唐德宗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亂兵已在丹鳳門外結陣,躍躍欲試,要叩開大明宮的門。長街兩邊,聚集起數以萬計的長安百姓。在亂兵剛剛入城的時候,他們也曾驚惶萬分。可涇原的士卒在喊叫:不要恐慌,再不會有人奪取你們的貨物、剝削你們的利錢,再不會有人向你們征繳沉重的間架稅和除陌錢了!

宦官歸內侍省掌管。依照唐太宗的定製,內侍省不置三品官,以四品的內侍為長官,充當洒掃宮廷、服侍帝后妃嬪的雜役。七十年中,宦官們是對王朝幾乎沒有任何影響的一個群體。武照(武則天)當國的二十年間,宦官人數開始增加。到李顯(唐中宗)時,宮中宦官已有三千餘人,超授七品以上的也有千餘人之多。不過,他們依然默默無聞。開元盛世中,奢靡的宮廷生活使更多的閹人入宮服役。長安的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皇子十宅院、皇孫百孫院,在加上東都洛陽兩宮,近有品秩的宦官就有三千人之多,衣色朱紫的高品宦官不下千人。內侍省也設置了「內侍監」,與外朝宰相同為正三品。首位內侍監,正是李隆基(唐玄宗)最寵幸的宦官高力士。

在李隆基誅殺韋氏母女、清除太平長公主的兩次政變中,高力士與北軍大將王毛仲都是核心人物。可王毛仲極端瞧不起這個權傾一時的權閹。一回,王毛仲喜得麟子。天子命高力士帶著豐厚的金帛、酒饌親自前往王毛仲的府邸,授這個剛剛落地的嬰兒五品官銜。王毛仲抱著襁褓中的愛兒,輕蔑地對官居三品的高力士說:「此兒豈不堪作三品耶?」

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刑餘之人的操守、才智並沒有和器官一起被閹割掉。舉有唐一代為例:馬存亮、嚴遵美、西門季玄並稱宦官中的三賢,風骨不讓名臣。反觀外廷大臣,素質舛錯不齊,猥獕顢頇之輩比比皆是。涇原兵變時,手握兵柄的外庭大臣逃之夭夭,反而是宦官忠心耿耿地守護在落難的天子身邊。這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天子的心頭格地一動。

不久,玄武門的將領們紛紛被貶。王毛仲隨後被驅逐出長安,縊死在荒遠的永州。王毛仲垮了之後,象陳玄禮這樣的北軍將領只能在高力士面前低下自己的頭顱。這是一次標誌性事件。在長安叱吒風雲的北衙六軍向閹人低下了他們的頭顱。

此時的高力士權傾朝野。四方進奏的文表無不先呈送他過目。如非大事,高力士多自行裁決。李隆基曾說「力士當上,我寢乃安」。宰相李林甫、楊國忠和藩鎮將領安祿山無不折節結交這位權閹。當時還在東宮的李亨(唐肅宗)稱呼高力士之為「二兄」;諸王、公主呼其「阿翁」;駙馬一輩,就只能尊稱他為「爺」了。煊赫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了天寶十五年。高力士和李隆基被漁陽鐵騎逐出長安。

失望和憤懣的情緒籠罩著倉皇逃亡的隊伍。眼前的災難,隨行的龍武軍歸咎於宰相楊國忠,還有他在深宮中的奧援楊貴妃。走到馬嵬驛的時候,騷動的軍士突然殺死楊國忠,包圍了驛站。局面隨時可能失控。這時,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請求賜死楊貴妃,平息將士的憤怒。有人說,在陳玄禮的背後隱約飄過了高力士的身影。馬嵬之變,其實是外朝的宰相楊國忠和內朝的權閹高力士之間的最後決鬥。

晚唐的宦官與朝官之爭在馬嵬坡初露端倪。

倚杖沉思了許久後,館驛門裡的李隆基艱難地點了點頭,掩面躲開了三尺白綾下香魂縹緲的心痛時分……

正如晚唐詩人所吟唱的,「肅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雖亡日月新」,高力士和李隆基一起,到底回到光復的長安。白髮君臣已不再是當年的風雲人物了。大明宮新的主宰是李隆基的兒子李亨,還有他所寵幸的閹人李輔國。李隆基回不了大明宮,就把春明門內的興慶宮當成自己的家。

李亨在興慶宮裡架起金灶,供父親煮鍊石英,圓一個長生的不醒之夢。這座宮苑對王朝來說是一段無限繁華的視覺體現。但都已經結束了。高踞長安東北龍首原上的大明宮又一次成為帝國真正的中心地帶。重回興慶宮的李隆基不過是兒子手中的傀儡。就如他自己在傀儡詩里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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