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曾經的春天 第三章 王氣與英雄氣——從河北胡化到藩鎮割據

在長安花落的時節里,河北的安祿山立馬關山,腆著便便大腹,虎視眈眈地向西張望。這個胡人如此倨傲,因為他知道,腳下的幽燕大地蘊藏著一種反抗的力量,一股桀驁不馴的英雄氣——在王氣當空的長安面前,霸氣十足的河北永不曾真正低下他們的身姿。

要追溯河北與長安那段波瀾壯闊的龍爭虎鬥,就從隋朝末年的一首童謠開始:「白楊樹下一池水,決之則為流;不決則為瀝。」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神秘的歌謠流行於市井村鎮,象風一樣來,又如風一樣走。它們是誰編的,又是從那裡傳來,已經無從考證了。史學家稱之為「圖讖」。什麼是圖讖?《後漢書·光武帝紀》註:「圖,河圖也;讖,符命之書。讖,驗也。言為王者受命之徵驗也」。圖讖以歌謠的形式預言了王朝的命運。從東漢的「代漢者當塗高」到《桃李子歌》……這些謠讖使人們相信,童謠里藏有王朝更迭的秘密。

楊樹下的池水是時世流轉、氣數無常的形象寫照。楊隋的天下就要風水枯竭了。但究竟是在池壁決口後一流無遺,還是慢慢地瀝入池底的泥土,慢慢地乾涸?誰也不知道。人們只是約略地猜測,楊家的天下不是落入與「流」諧音的「劉」氏手中,就是歸與「瀝」諧音的「李」氏手中。「世上英雄本無主」,大河南北的山東豪傑圍繞著天下屬「劉」,還是屬「李」,對童謠有了兩種不同的理解:瓦崗寨的河南豪傑和李淵旗下的關隴貴族走到了一起,因為他們相信「李氏將興」的預言;而高雞泊的河北英雄卻在「劉氏主吉」的圖讖指示下,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長安,從此有了自己的對立面,那就是河北。

千年以來,燕趙故地從來英雄輩出。早在東漢的時候,人們就說,天下精兵,無非河北的「幽州突騎,冀州弓弩」。燕趙豪傑們弓馬嫻熟、來去如風,戰力甲於天下。唐初,領袖河北的竇建德挾百戰餘威,要與長安的李淵、洛陽的王世充三分天下。可他失敗了。敗得很慘,幾乎是一敗塗地。竇建德與王世充一起,被囚車送到了長安。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王世充都是一個亂世里的小人。沒想到,李淵寬宥了他,卻把竇建德送上刑場。在翻看這一段歷史的時候,後來人心中總壅塞著不平之氣。李淵的處分是如此的不公平。可他們忽略了一點:

英雄,就是英雄死亡的唯一理由。

一個渾水摸魚的小人王世充在長安能有什麼作為?竇建德這樣的英雄就不同了。他有武力,有氣質,有智慧,有無窮的個人魅力。這樣的英雄渴戀著風來時的呼嘯。風中的畫角與戰鼓未曾響起的時候,英雄將怎樣度過此生的寂寥與荒涼!當血雨腥風送來一個亂世,他們歡呼雀躍,勇敢將胸膛坦露在凄厲的風中。天地間上下翻飛的精魂是他們,山海間呼風喚雨的能量只屬於他們。只有他們,有資格龍爭虎鬥,呼嘯著把億萬生靈拖上血流飄杵的戰場,再送進最黑暗的地獄!當英雄們虎倦龍疲,亂世也就快要結束了。英雄為亂世而生;要結束亂世,就首先要結果竇建德這樣的亂世英雄。他慷慨豪爽,是天地間真正的英武男兒。哪怕有朝一日他淪為長安的階下囚,在河北豪傑眼中依然是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人物。所以,長安沒有給他生存的機會。刑場上的竇建德和烏江邊的項羽一樣,註定要用自己的死來為亂世划上句號。

讓長安人沒有想到的是,竇建德沒有死,它的魂魄隨著剛勁的秋風,回到燕趙大地。在大河之北,不死的英魂汲取了新的力量。它借著劉黑闥的軀體,不屈不撓地站了起來,率領河北,再一次向長安挑戰。這一回,連李世民也幾乎被狂暴的英雄氣所震懾。他不得不掘開了河堤。滔滔洺河水在漫天血雨腥風中一瀉千里。無數河北豪傑被波濤吞噬——

這是一幅具有象徵意味的圖景。浪花淘盡英雄,也洗出了風清月朗的盛唐時代。

心有餘悸的李淵要將河北的女人和孩子驅入關中,坑殺那裡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在沒有人煙的河北,英雄將從此成為浩瀚天空下的遊魂野鬼。多數朝臣的反對下,這種極端的血腥做法沒有付諸實施。《舊唐書》的「顏游秦傳」清楚地記載著:「時劉黑闥初平,(河北)人多以強暴寡禮,風俗未安」——在河北平靜的表面下,依舊跳動著一顆桀驁不遜的心。

根據史學家推斷,當年竇建德、劉黑闥麾下的河北豪傑身上就有濃烈的胡人色彩。他們按照胡人風俗收壯士為養子,用擬制的血緣關係構築起一支宛如胡族部落的強悍力量,去和長安爭奪天下。為了抗衡這些帶有胡人氣質的河北英雄,長安從遙遠的靺鞨邀來了彪悍的突地稽勇士。當河北臣服於唐朝後,這些靺鞨人沒有返回自己冰天雪地的故鄉,留在河北的幽州一帶。李世民大破東突厥、遠征高句麗後又將降唐的突厥殘部和高句麗人也安置在這裡。到了武照統治天下的時候,反叛的契丹人曾一度攻陷營州。原本生息在營州界內的胡族只好在紛飛的戰火中南遷……這樣,幽州陸陸續續有了二十一個胡人的羈縻州,成為胡人最集中的地方。

在一百多年時間裡,河北漸漸地「胡化」了。胡人本能地喜歡上了河北。比如「昭武九姓」。他們是迢迢絲路上最重要的旅人,帶著駝隊和馬隊不遠萬里,往來於長安和西域。他們從長安帶走了絲綢和瓷器,又為長安帶來了珠寶、皮草,還有祆教、摩尼教和胡旋舞。昭武九姓的足跡遍及大漠東和西。從碎葉、蒲昌海到河曲六胡州,再到柳城,到處都有昭武九姓的後裔。這些走過天南海北的人見多識廣,直覺地感受到河北的與眾不同。這裡最適合充當他們漫長遊歷後的棲身之地。

一百年來的胡風羯雨越過燕山謖謖南來,將河北的土地浸潤出一種與別處完全不同的氣息,最終在兩種文明交界處,造就了一個胡化的社會。

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曾提出過一個問題:「夫河北之地,東漢、曹魏、西晉時固為文化甚高區域,雖經胡族之亂,然北魏至隋,其地之漢化仍未見甚衰減之相,何以至唐玄宗文治燦爛之世,轉變為一胡化地域?」就讓我們在這個文治燦爛之世中觀察一下,河北是如何走上了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

那時候,如日中天的李隆基正憧憬著開疆拓土,超越以往任何一代帝王。天下洋溢著一種「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尚武精神。誰不想黃沙百戰,勒石燕然,讓自己的圖形掛在凌煙閣上?但是,府兵戰時征伐,平日務農,戰鬥力略嫌孱弱。「只恨漢家多苦戰,徒遺金鏃滿長城」——他們無法支撐起李隆基的雄心壯志。長安不得不開始改組軍力。

府兵沒落,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機動、更為彪悍的募兵。從漠北到西域的漫長疆界上,長安陸陸續續設置了平盧、范陽、河東、朔方、隴右、河西、北庭、安西等藩鎮。藩鎮的節度使們帶領著幾十萬貔貅之師浴血沙場,把一出「壯士揮戈回白日,單于濺血染朱輪」的劇情演繹得驚心動魄。王朝的疆域,因此擴張到以前任何朝代不曾到過的廣闊空間。

但是,藩鎮掌握下的精銳士卒對長安來說,也是一個潛在的危險。「中原無鹿海無波」的太平歲月中,長安的北軍和內地殘留的府兵被慢慢銷蝕,成為紙面上的軍旅。長安天子曾經「舉關中之眾以臨四方」,現在卻從「居重馭輕」變成居輕馭重。

在擁有更廣闊的天下時,長安沒有發現自己有失去整個天下的危險。

募兵製取代了耕戰一體的府兵制後,大量的壯丁長年戍邊,不務農桑。可誰來完成田間的春種秋收呢?開元二十六年,李隆基頒布《敕親祀東郊德音》,清晰地闡述了他解決這個矛盾的基本思路:為了避免給農耕生活帶來負面影響,他在邊地徵募胡人,來組建雄師勁旅,實現雄霸天下的夢想。

隨著胡人被大量徵召,他們合法地、低烈度地,但又是規模很大地進入了河北。這就為游牧文明的反向同化創造了條件。李隆基未能預見到,大唐拓土開疆的同時,華夏文明的地域反而萎縮了。

馬背民族在騎射方面的天然優勢,使許多胡虜壯士很快脫穎而出,晉陞將軍。起用蕃將一直是唐朝的傳統作法。不過,統帥卻多是長安外派的朝廷重臣。那些元老重臣,如張嘉貞、王晙、張說、蕭嵩、杜暹,都是在節度使任滿後回長安,入知政事,成為宰相。在北陲所取得的赫赫戰功幫助他們競逐高位。這就是所謂的「出將入相」。

按照《舊唐書》的記載,沒有藩鎮履歷的奸相李林甫上奏天子:「文士為將,怯當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戰有勇,寒族即無黨援。」他害怕這些能文能武的節度使入朝為相,會威脅自己。所以,他喜歡將藩鎮交給不通文墨的蕃將。就這樣,夫蒙靈察、安思順、高仙芝、哥舒翰等一批蕃將陸續成為節度使。天寶三載後,長安的黨爭在加劇。從長安外放的節度使們大都與朝中勢力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也身不由己地捲入長安的旋渦,被很快地吞噬了。隨著王忠嗣、皇甫惟明等來自長安的節度使相繼被謫、被殺,手握雄兵的北疆各藩鎮節度使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胡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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