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攝政王爺 2.孔孟如此可惡

阿濟格從真定撤回,一路鬧肚子拉痢疾,拉得他渾身發軟,雙腿無力,是躺在大車上回京的,幾天下來,人幾乎瘦了一個圈。行軍路上,熱浪襲人,他又肥胖,那汗水就像洗澡一樣,可聽人說,這才是五月,真正熱的時候還在後面,到時真叫人受不了,而比起江南來,這黃河以北又還算是清涼的去處。

阿濟格想:人說中原是好地方,怎麼是這個好法?

攝政王對英王的凱旋很是歡迎。他因要去文廟主持祭祀孔子,所以,特派固山額真譚泰、何洛會等人迎至南苑,並傳下諭旨,讓隨征將士在南郊紮營休整,阿濟格、吳三桂等各自回府候旨。

吳三桂謝恩畢,立即遵旨回家——老家已沒了,親人也全完了,他眼下的家是多爾袞賜的新府第,也在燈市口,但阿濟格卻對這一道旨意有幾分不高興。

在皇太極時代,阿濟格也常有帶兵出征的時候,每逢得勝而歸,作為兄長的皇太極,每次總是郊迎三十里,見面後,手拉手說起出征經過,噓寒問暖,撫傷問病,兄弟之情,溢於言表。然而,今天多爾袞雖是攝政王,卻是自己的弟弟,居然不出來迎接,就是豫王多鐸,也不見影子。

阿濟格看到歡迎的隊伍是由譚泰、何洛會領頭後,臉色馬上就陰了下來。

譚泰、何洛會與阿濟格見過禮後,略作寒暄,便與阿濟格並轡進城,一路之上,阿濟格顯得沒精打采,譚泰與何洛會知英王之意,也小心翼翼地陪著,不敢作聲,快進廣寧門時,阿濟格居然發現了什麼,突然指著街市兩邊的百姓說:

「奇怪,這些南蠻子怎麼仍是老樣子?」

南蠻子怎麼是老樣子,這話雖突兀,但譚泰、何洛會一聽就明白,何洛會尚未開言,譚泰馬上說:

「王爺是問他們為什麼仍是明朝衣冠,沒有剃髮嗎,唉,王爺不知,自剃髮令頒布後,京畿一帶的南蠻子勢死不從,竟敢起兵反抗,攝政王於是改變主意了,不久前下旨,暫停剃髮。」

阿濟格在追擊李自成時,已聽說京畿一帶有百姓造反,多鐸奉旨鎮壓,聽說不久就平息了,但百姓不剃髮就依他們的嗎?阿濟格很氣憤,於是說:

「攝政王代天攝政,日理萬機,這些日子一定忙得很?」

譚泰又說:「是的,攝政王爺這些日子,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說著,便伸出指頭跪著說:「先是厚葬崇禎,率文武大臣行禮;又是頒詔免除京城官民的賦稅;尋訪前明的文臣武將,忙著為他們安排官職;今天更是大忙特忙的日子,因為要祭祀孔子,聽說這祭孔的禮節十分繁雜,所以,攝政王爺跟在漢臣們的後面已操習好些天了,並於三天前還沐浴、齋戒、不近女色呢。」

何洛會也說:「要說,攝政王爺對漢學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皇上才六歲,還未來北京,他便採納洪承疇等人之議,已為他指定了經學先生,有他這麼一提倡,眼下大家都在考慮學講漢話了,論理評事,也想學漢人,言必稱孔孟,有人還把那些酸夫子都聘為教習呢。」

譚泰又說:「要說呢,孔孟這一套在關外時,太祖爺也提倡過,可奴才卻始終沒搞清,聽人說,這孔孟並不喜歡我們,稱我們是夷人,那個孟夫子更是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告誡他的學生,說什麼戎狄是膺,荊舒是懲,要用夏變夷。王爺可知這話是什麼意思?」

阿濟格連連點頭說:「好像是有這說法,可孤也沒弄明白。」

何洛會忙說:「我明白,我明白,無非是說我們是野種,要想方設法將我們變過去。」

阿濟格一聽,不由火起,怒聲道:「這孔孟如此可惡,那他為什麼還跟著漢人屁股後面去尊孔?」

譚泰一聽,正中下懷,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吞吞吐吐地說:「王爺,據奴才所知,我大清的太祖爺及先帝父子兩代,都並不待見這班漢族文人。記得天命十年,遼陽的漢民造反,太祖爺一怒之下,曾要殺盡漢族文人,認為就是這班人在後面搗鼓。可不知為什麼,攝政王爺卻不同,他一見這班酸丁就笑容可掬,說什麼信什麼,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奴才們可猜不透。」

譚泰說完,便連連嘆息。阿濟格見譚泰這神色,不由生疑,便追問他還有什麼心事?譚泰不說,何洛會早忍不住了,又將昨天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阿濟格越聽越惱火。這譚泰姓舒穆祿氏,世居渾春,父親郎柱為庫爾喀部酋長,是最先歸順努爾哈赤的酋長之一;哥哥揚古利為後金大將,屬正黃旗,在跟著努爾哈赤統一女真內部時,攻輝發、破渥集、滅烏喇,戰輒有功,後戰死朝鮮;這譚泰從征多年,立下過赫赫戰功,官做到正黃旗的固山額真,憑的也是血戰功勞,算是從龍舊族,屢世勛臣。今天,多爾袞居然不給他面子,不親親人親仇人。阿濟格想,我若不出來為他打這個抱不平,還有誰能打呢?

進城後,阿濟格家也不回,便徑直進宮,去見攝政王——他的十四弟。

從文廟回來,多爾袞仍激動不已。

本來,這是一般的祭祀,他可以不到堂,派一個官員作代表就可以了,但一想到這是入關後,代表一個新的朝廷、對大成至聖先師的第一次祭祀,從今往後,哪怕就是至高無上的大清國皇帝,也首先必須是孔孟之徒,他又豈能不去?

不想一到文廟,就被那裡莊嚴、肅穆的氣氛給鎮攝住了,被祭祀時,那繁瑣的禮節弄得手忙腳亂了。可以說,那裡每一件器物,每一個樂章,每一次拜舞,都有學問、有典故;而念大學士馮銓為他撰寫的疏文,更是佶屈聱牙,若不是事先已圈點,他一定讀不斷句。他知道自己在大堂上表現得十分拘謹,一點也不揮灑大度,一點也沒有主持軍國大計時,那麼倜儻自如,心中在想,後面那一班漢臣一定在看他的笑話。

但他仍認認真真地拜,認認真真地讀,且認認真真去體會。迴鑾的路上,他仍在想著孔子的話,心想,一部《論語》,洋洋洒洒上萬言,句句都是治國的寶典、做人的要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固然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就連「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樣的話,細細體會,也充滿著機敏和睿智,就像是對自己說的。

多爾袞感嘆,自己雖生長在帝王之家,但對儒家經典的研習卻缺乏根基,這是與生俱來的缺陷,眼下,皇帝年幼,自己肩負輔佐幼主的重擔,馬上能得天下,卻不能於馬上治理之,何況還要以少數滿人,來治理大多數漢人呢?

想到此,他決定今後的努力目標——一定要多多請教名師,於儒家的經典,細細探求,盡量弄懂其中的奧義。不想回到宮中,才兩天時間,案上待批閱的奏章已摞成了一座小山,沒奈何,他只能坐下來,一件一件地批閱。

第一份是金之俊上的。金之俊的侍郎銜雖仍掛在兵部,眼下卻上了一道事權有關戶部的奏章:秋征在即,應作早籌;示信於民,就在今日。萬曆年間,張居正為相,曾寬免民間賦稅,但天啟後,年年加征,遼餉、剿餉、練餉,名目繁多,差役下鄉,如狼似虎,弄得民怨沸騰,導致天下大亂。攝政王既有省刑薄賦的曉諭,便應從現在做起,以往所有加征,都應豁免,恢複萬曆年間的則例標準,征糧時,朝廷只須將此旨意曉諭地方官,級級催督便可,不必再派欽差下去,以免轉生滋擾。

多爾袞看了這道奏章,不由連連點頭。立即想起那一回與金之俊在酒樓上相見時,金之俊和他談起朱明弊政的情景,當時,金之俊痛抵崇禎皇帝的歷次加征,認為國家徒蒙「加征」的惡名,好處卻落到胥吏手上,貪官污吏藉此層層敲比,百姓有苦無處訴說,不反又待如何?憤激之情,已是溢於言表。今天,金之俊又一次提出了省刑薄賦,多爾袞想,這個金之俊大概是怕孤健忘。多爾袞想,當時出加征主意的官員,一定是苦於國用不足,才主張加征,但不知實行起來,卻是國家沒有得到災惠,百姓卻遭了殃,成了飲鴆止渴之舉,以當時明朝的版圖,勝我大清多多,為什麼會出現國用不足呢,無非是浮員、冗吏太多,開支浩繁;吏治腐敗,因而層層中飽,只要精簡了人員,杜絕了中飽,國家財政便不會出現短缺了,又何必加征呢?但要做到吏治清明、人員精幹,不是一蹴而就的,須一步步做起,為使世人放心,第一個步驟,就是宣布我大清永不加賦……

百廢待興,多爾袞充滿了信心,乃提筆醮墨,在金之俊的奏章上批道:朱明之失,弊在擾民,歷年加征,有害於民而無益於國,開源節流,興利除弊,何患國用不足?孔子曰: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孤特錄於此,請諸君同看,今年賦稅,可照萬曆舊章徵收。欽此。

多爾袞批後,自己覺得還可,便放在一邊,看另一份奏摺。就在這時,阿濟格一頭撞了進來。

多爾袞對阿濟格的到來很興奮,忙停了手中公事,起身和阿濟格行滿人的抱見之禮,然後讓座。

此時,東暖閣內只有一張大坑,多爾袞就坐在坑上,欲阿濟格坐在旁邊,可阿濟格卻像沒看見似的,一屁股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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