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攝政王爺 2.奇遇

世事變幻,白雲蒼狗——金之俊真像又做了一場夢。

五年前南下遇險,虧龍氏兄弟相救;去年底,前門茶樓一晤,縱論古今;這樣的會晤,在人的一生中,其短暫,真如白駒過隙,轉瞬即忘,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兩次邂逅,卻給他的人生造成如此大的影響,可以說,給他帶來命運的大轉折。

原來叫住金之俊的竟是龍之駿。金之俊著實吃驚不小:曾應麟當時就說過,龍氏兄弟不像普通人。眼下一看他這一身服色,以及身後這八個威風赫赫的侍從,便不能不佩服曾應麟的眼力——他們原來上演的,是一出白龍魚服的故事,那麼龍之驤是誰,也不難猜著了。

龍之駿卻不顧金之俊的猶豫,當眾宣佈道:「攝政王口諭,宣兵部侍郎金之俊上殿。」

剛才從范文程口中,他已知道,目前大清國主政的就是攝政王,切確地說,這個攝政王,已是眼下北京城的主宰了,可當著前明的文武百官,這個攝政王放著好些地位比他高的、心甘情願想圖上進的人不見,卻單獨召見自己,金之俊真不知是受寵還是受辱,心裡也說不出什麼滋味。但這個「龍之駿」卻遠不似昔日的和靄,當著文武百官,頗有些公事公辦的味道,只見他臉扳著,手一擺,略彎一彎腰,向金之俊說:

「請。」

於是八個侍衛把身子一轉,金之俊就被夾在中間,有些身不由己,那腿桿像不由他主宰似的,竟然邁動了,就這麼一步步走進宮,一直走到武英殿邊上一小閣子前,只見領班的侍衛大臣大聲唱道:

「金之俊候旨!」

金之俊正在想著自己的身份——什麼身份呢,他曾是大明的兩榜進士、兵部侍郎、昌平巡撫;可後來又降了流寇,雖未授職,且被流寇的夾棍夾傷了雙腿,可牛金星的丞相府里,確收過他投遞的職名狀,宮門勸進,他也確實側身其間,這就像一個女人,已和丈夫以外的男人上過床了,眼下是什麼身份?是不尷不尬的前明遺老,是一度降賊的大順餘黨,那麼,還見不見這個攝政王呢?

就在這時,只見帘子一掀,剛才他們迎進城的那個「三綹須」竟親自迎了出來,笑容可掬地立在階沿上。

朝陽門外匆匆一瞥,金之俊不可能看清,也不可能由此及彼地聯想,眼下卻是一眼就認出,此人正是龍之驤,他一身袍服及頭上戴的比弟弟「龍之駿」更威武、更氣派,那神態,你不信也得信,他根本就不是什麼藥材商人,而是數次率兵內犯、眼下又成了這紫禁城的主人、也是即將主宰中華的主人——大清國攝政王多爾袞。

金之俊進退兩難,心想,真是出門便碰鬼打牆,自己怎麼就與這兩兄弟有緣呢?當初降流寇,千真萬確,上天可作證,自己是被人拉著,為保一門老少;再說,李自成固然是「賊」,總還是漢人,可面前的卻是夷人,今天若是降夷,自己便是漢奸,且為百官先,眾目瞪瞪,眾口嘖嘖,我能嗎?可攝政王已迎在台階上了,又豈能退回去呢?

就在他進退失據、舉步維艱之際,攝政王卻主動向他打招呼了。他仍像過去那樣,笑盈盈地向金之俊拱手,說:

「金先生,還記得在前門茶樓時,您引用孟夫子語錄,說虞舜、文王以夷人得志,行乎中國的話嗎?先生真是早知天命、通達古今啊!」

金之俊此時顯得有些木強不靈,他仍獃獃地立在那裡,不知該不該回禮,該不該回話,該不該進去。

攝政王卻顯出無比的寬仁,他笑呵呵地上前,一把拉住金之俊的手,說過別後情景,又指著一邊的「龍之駿」說:「這是舍弟多鐸。」

原來此人就是聞名遐爾的和碩豫親王。金之俊不由回頭向豫王望了一眼——四年前,就是這個豫王,遠遠地一彈丸,從刀下救出了他的性命,那時,他是一個爽朗、率直,像是才出道的毛頭小伙;五個月前,他們在前門茶樓相遇,豫王袖流星錘,砸地一個坑,頗有些博浪刺秦的派頭;可今天卻大不相同,剛才在宮門前招呼,面色呆板,毫無表情,這當然可以理解,因為當著百官之面,他不再是「龍之駿」了。

想到此,金之俊不由不佩服這兄弟倆的沉著和睿智。

金之俊在沉思之際,多爾袞也在邊打量金之俊,邊在思考眼前的事情——軍旗獵獵,一直向西,他們自山海關得手,幾乎是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北京城,多爾袞一步跨進巍峨的紫禁城時,亢奮之情,溢於言表。

大順軍火焚皇宮,燒了三天,放眼望去,宮牆道道,已成一片瓦礫場。但皇宮畢竟是皇宮,就是斷壁頹垣,也不是民間景象。走天街,過玉石橋,宮門華表依舊,御河翠柳依然,門樓雖毀,門牆仍不失森嚴;大殿化灰,基座猶宏開廣宇,更何況中間還有一座完整的宮殿沒有燒,這就是李自成駐蹕的武英殿。

他沒有休息,進宮後仍坐在馬上,由多鐸及洪承疇等人陪同,先巡視這空寂的皇城,邊走邊聽洪承疇指點、介紹,由前面的三大殿至後面的東西六宮,眼前雖是一片牆傾壁倒的殘破景象,但它那迴旋反覆、鉤心鬥角的規模和氣勢,卻是無法燒毀的,哪怕就剩下半邊殿角或一爿殘牆,也可看出它的超常、它的大器,和由此而產生的震憾。

真不愧為中原大國啊!

看到它,可以想像出居住其中的主人,那種并吞八荒、囊括四海、唯我獨尊、不可一世的心理。然而,眼下這一切,卻全歸大清所有了,這可是父兄兩代人夢寐以求、可望不可即的啊!流寇雖一把火將它燒成這樣,滿以為我們便拿它沒辦法了,可我一定要將它恢複,讓它比原來的更好,更漂亮!

想到此,他心中不由升騰起一股蔑視一切的豪邁之氣。

眼下的北京,雖由八騎控制九門,暫時還沒有發生反抗;他們進城,且受到了前明文武百官焚香頂禮的恭迎。他明白,這只是一場誤會,這一班文武百官,迎的不是他,而是他們的太子。眼下,這騙局像一場賭博,就要「揭寶」了,那些把自己的籌碼押在明朝復辟希望上的官員,那些對大清懷著十二分仇恨的百姓,一旦明白過來,一定會呼天搶地,不顧死活地要與他們拚命的,眼下看似平靜,說不定正在蘊釀一場大的反抗,更何況流寇逃得並不遠,吳三桂跟在後面緊追,一旦失誤,流寇仍可捲土重來……

滿洲巴掌大的地方,充其量才幾十萬人口,八旗全數上陣也不過十幾萬人,可要面對的是億兆漢民,他們要是以命相拚,就在這北京城,也是危機四伏!

多爾袞想,此時此刻,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機會,刀、筆、嘴皮子都可,先盡量把這大局穩定下來再說。

這時,多鐸上前為他們打起帘子,多爾袞卻仍緊緊地拉著金之俊的手,一直沒有放下,就這麼拉著,將這個木頭人似的金之俊拉進了閣子。

武英殿雖逃一劫,卻無復昔日莊嚴,寶座、屏風不見了,香筒、香爐不見了,金漆木雕的台座被毀,御榻及八個大龍櫥全被掀翻,殿柱上一道道的刀痕,那是大順軍在撤走時,欲罷不能的發泄,所有御用器皿及擺設一概全無,只有從民間回來的內監們,臨時找來的、幾把東倒西歪的椅子。

攝政王將金之俊拉進來,四面掃視一眼,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地說:「金先生,流寇也真狠心,這麼好的宮殿,就忍心如此焚毀,沒法子,我們只能將就了。」

說著,和多鐸從裡面拖出幾把椅子,成品字形擺了,自己坐了上面,讓多鐸坐在左手邊,卻把右邊來讓金之俊。

金之俊走進宮門,眼望一片狼藉,銅駝荊棘之感,油然而生,攝政王的話,更加深了他的沉痛,也增加了對流寇的痛恨。眼下流寇雖去,清兵又來,沒有流寇的肆虐,何來外敵的入侵?身為人臣,能無責任,國破如此,夫復何言?

他越想越心痛,那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直往下流。攝政王只好來拉他的衣襟,讓他坐下,又勸道:

「金先生,國事蜩螗,百廢待興。你是個有主意的人,還是坐下來,大家出主意想辦法,如何來挽救這個國家,挽救可憐的百姓。」

是的,十多年來,風起雲湧,紅葫子殺進,白葫子殺出,為爭當皇帝,強人們把百姓不當百姓,把國家不當國家,這個國家早已是破敗不堪了,百姓是再也承受不了這種苦難了,多爾袞這句話說到點子上,看來,他不似李自成一流人物,若真能統一中國,真能像他說的,自己又何必心存夷漢的畛域?

他有些動心了,然而,滿目瘡痍,究竟從何著手?

多爾袞又一次提到了往事,說:「金先生,五個月前,孤向先生請教時政,先生說,大明不亡,是無天理。不想這一切竟全被先生說中了,先生真是洞察毫末,明見千里呀。」

一聞此言,金之俊不由又感慨系之。

是的,當時他確實引用過孟子的話,也說過眼前這句,不想一一被多爾袞當成了口實——那是一時的憤極之言,哪裡是盼大明亡國呢?哪裡是認可夷人的入侵呢?他只恨崇禎自以為是,不納忠言;只恨作臣子的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