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攝政王爺 1.皇上早就登基了

吳三桂是在羅公店得知大順軍已撤出北京的消息的。當時喜不自勝,心想,京師終於在我手中光復了,太子也終於找到了,按以前的設想,只要光復京師,自己奉太子即位,號令天下勤王,大清兵就可以退回去了,這本是他的初衷,可多爾袞願當這客串的角色,領一份犒賞走人嗎?

「多爾袞呵,這個鐵腕冰容的攝政王!」他一次次在胸中念叨。

因馬上賓士追逐,他渾身發熱,頭上冒汗,那一頂尖頂涼帽已推到了腦後,露出的是閃著青光的、新剃過的頭皮。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頂上,滑滑的,光光的,已是一片不毛之地了;再摸腦後,是一條粗壯的、渾圓的辮子。至此,他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但他不甘心,仍想試一試。

這時,阿濟格率兩白旗也上來了。吳三桂於是對阿濟格說:「王爺,好消息,流寇已退出京師,往真定方向逃竄,貴部何不就此紮營休息,以待後命?」

阿濟格望他笑了笑,韁繩一提,那大白馬突然發出一聲悠悠的嘶鳴,吳三桂尚不明白,阿濟格卻大聲道:

「攝政王口諭,平西王聽宣。」

吳三桂不由滾鞍下馬,直直地跪下,朗聲道:「臣在。」

阿濟格面露微笑,緩緩言道:「流寇南逃,不可輕縱。著吳三桂不必進京,迅速南下追剿逃敵,務必一舉全殲,不得有誤!」

吳三桂一聽,心下著忙,雖一邊磕頭領旨,一邊卻喃喃地說:「臣,臣一家老小還——」

「還不知下落」一句尚未出口,便被阿濟格揮手打斷了。阿濟格此時口含天憲,眼中哪有他這個平西王,一聽吳三桂提到家,乃穩坐雕鞍,將吳三桂上下打量一眼,輕描淡寫地說:

「得得得,足下已是大清的平西王,流寇還會為你留著那個家嗎?他們連皇宮也要燒,你那父親也要殺,還能不斬草除根?孤看你還是一心殺賊的好,殺盡流寇,既報家仇,又雪國恥,至於那個家嘛,就從頭開始吧。」

說完竟哈哈大笑。

吳三桂不由又摸摸頂上光頭,開始仔細咀嚼這「從頭開始」四字的含義。

看看前鋒已到通州,這裡距朝陽門不過四十里,他的家就在東城的燈市口附近,放馬馳去,不用半個時辰。父親已死,屍骨無存,可家中還有繼母、妻子,還有愛妾陳圓圓,和她手繪的「月圓花好」的畫,眼前不由浮現起陳圓圓那期待的眼神,那一段密月柔情,令人銷魂奪魄,那個玉人兒現在在哪裡呢?想到此,他真想立馬騰空,直尋到天涯海角。

然而,攝政王的口諭,誰敢違抗?清兵是自己請來的,請神容易送神難!再說,自己已剃髮降清了,剃掉的頭髮還可以再長出來,臣節一旦失去,便永遠地失去了!

想到此,他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回望阿濟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而阿濟格身後,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刀出鞘、箭上弦的兩白旗鐵騎……

看樣子,多爾袞是不會讓自己進入北京了,流寇雖敗,大明仍是亡了,自已若不能護送太子進京登基,那就不如不進京的好。不然,有何面目見京城同僚,有何面目去對大行皇帝靈櫬?想到此,只好咬咬牙,下令全軍由通州而大興,直插蘆溝橋、良鄉,幾乎是繞北京城東南邊而過。

可憐的吳三桂,此時真正嘗到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滋味了。

北京的居民卻不知這些。第三天,最後一小隊大順騎兵也撤走了,留下這座破敗的、仍在燃燒的城市,驚恐之餘的他們,就像老鷹飛走之後的雞群,從草地鑽出來,啁啾著,拍著翅膀,慶幸自己的劫後餘生。

此刻,在他們心中,吳三桂是個大大的英雄,因為他們早已讀到了以吳三桂名義發布的、號召他們討賊的告示,眼下賊兵終於撤走了,是吳三桂將他們打跑的。吳三桂即將奉太子還朝即位,有消息說,大隊人馬已到達通州。

這時,明朝的巡城御史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指揮眾人救宮中大火——前面三大殿中,因李自成住武英殿,直到火起時才離開,所以,武英殿碩果僅存;而天子正衙的皇極殿和文華殿以及皇帝日常起居的乾清宮,卻是大順軍放火的重點,塞在那裡的柴草最多,燒得最透,三天三夜的燃燒,已為一片瓦礫;後面的東西六宮火勢稍斂,經人搶救,保存了一部份,但烏焦巴弓,已不成看矣。

救過宮中大火,前門東江米巷的江浙幫便集資買棺木、設靈堂,為吳家的「滿門忠烈」發喪;另一班人則頭纏白布,有條件的更是一身重孝,為可憐的崇禎皇爺舉哀,之後便搬出從火中搶出的、已燒得殘破不堪的鹵簿、儀仗,一齊涌到朝陽門外,望塵羅拜,迎太子還朝。

金之俊也夾在這些人群中。范景文等人死了,殉君殉國,節烈凜然;陳演、魏藻德等人被砍了頭,但他們生前向李自成稱臣,歌功頌德,廉恥喪盡,就是一死,也不足蔽其辜。而他金之俊呢,可也是曾經跟著上過表、勸過進的啊,一想到這些,他便汗顏,覺得自己沉吟不決,臣節有虧,草間偷活,縱比鴻毛也不如。

這時,曾應麟來邀請了,自從他去牛金星府上投了職名狀,又去宮門遞了勸進表,曾應麟就和他斷了往來;後來,二人在劉大將軍府上一同被挾棍伺候,算是共了患難,今天曾應麟盛情來邀,金之俊心中雖然有愧,但轉念一想,眼下流寇終於敗了,太子還朝,大明中興在望,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去接太子還朝是應該的,因為自己欠了朱家的。

他終於拖著兩條被夾棍夾傷了的腿,一步步挨到了朝陽門外。在眾多的歡迎人群中,他又一次看到了上勸進表十分熱心的周鍾、史可程,和楊廷鑒、陳名夏等癸未科三鼎甲。

因鑾駕尚不見蹤影,這班人等得無聊,便又聚在一起議論時事了。這回不是稱頌李自成,而是破口大罵這個反賊,而以往對李自成用過的頌詞,又反過來加在吳三桂的身上了,雖沒有說「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但也說他挽狂瀾於既倒,救大明於垂亡,是大明中興名臣,不愧為忠良之後。

就這麼自我嘆息,自我欣賞,相互恭維,對著鏡子作揖,聊著聊著,不想有人在喊:「來了來了!」

眾人停止議論,一齊向東方望去,只見十里堡方向,柳枝掩蔭,人影疃疃,官道上,塵土大起,分明是有大隊人馬,在向這邊挺進。

眾人按捺不住興奮,乃按品級分跪大道左右,還有一班虔誠的商人,他們因飽受劫掠,也希望看到大明的中興,也出來迎接太子,因是布衣,便遠遠地跪在大臣們的屁股後邊,都素幘孝衣,一眼望去,朝陽門前一片雪白。

十里路轉眼就到了。只聽得一陣鸞鈴聲,獵獵的軍旗飄動聲,車輪的軋軋聲,刀劍碰撞聲,由遠而近,幾匹開路的頂馬急馳而過後,便是整齊的馬隊碎步踏地聲,眾人都屏住呼吸,不敢仰視。

過了許久,金之俊耐不住了,乃把頭稍稍抬起一點,這一眼,就瞅見騎馬人手中的金瓜斧鋮,那是天子鹵簿之一,看來,分明是御駕到了,他猛地抬起頭,想喊一聲「萬歲」,待定睛細看,行駛在面前的,果然是一輛垂著黃色帷幕的金根龍輦,車簾掀起,裡面端坐一人。千真萬確,這人已三十歲左右,顎下三綹青須飄飄——太子不才虛歲十七么,怎麼會這麼顯老相?

金之俊正納悶間,他的前後左右也有人瞥見御駕了,他們也有心存疑惑的,也有不顧一切的,這時,有人竟喊起「萬歲」來,一隻鳥兒叫了,便有百隻鳥兒應,於是,百鳥和鳴,齊稱萬歲。車中人沒有顧及這些,既不停車,也未減速,一個勁地直奔城裡,眾人待車駕過後,便一齊自動起身,跟在車駕後面進城,一路歡聲笑語,一路齊頌聖德,直跟到了餘燼未熄的紫禁城。

按說,太子復國,眾臣恭迎,鑾駕應該在城外停下來,接受群臣的朝賀、問候,算是君臣初見。可此時鑾駕並沒有停,仍一個勁直奔宮裡,直奔宮裡也可理解:此時城中及歡迎人群中,誰也保不住沒有有流寇餘黨,或心懷不軌之輩,出警入蹕,不能不慎。

可百官們不知,就在百官在城外「接駕」時,大隊八騎勁旅已分別從東直、安定、德勝等城門進來,占踞了各通衢要道;另有正藍、正紅等旗,分南北兩路,直取密雲、宛平、大興、房山,控制了北京四郊及九城的各處要地,城頭上,大清旌旗獵獵,刀光耀日,八旗鐵騎已完成了對北京城的佔領。

皇帝的法駕鹵簿由前門棋盤街進大明門,從午門直達端門,御輦直進到大內。追隨車駕的前明文武百官們,在午門前被擋住了,他們向這班衛士解釋,說是進宮向新皇帝問安。可這班大兵都一個勁搖頭,開口卻是他們聽不懂的滿洲話。

直到這時,他們似才發現,像主人一樣在行使權力的,沒有本國官兵,吳三桂不見蹤影,哪怕就是他的舊部也不見;隨扈的官員個個紅頂花翎,穿的是馬蹄袖袍褂,且腦後拖了一條大辮子的客軍。

客軍怎麼可以住宮中呢?這不是反客為主了嗎?眾人心中一團亂麻,打理不清,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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