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雄關內外 3.借兵

得知祖大壽終於從山海關回來了,多爾袞立刻召見,至於隨他來的吳三桂的部將楊坤、郭雲龍,則安排在驛館休息。

吳三桂給攝政王的信,裝在一個大牛皮紙封套內,上用紫泥火漆封固,且蓋有吳三桂的總兵官大印。多爾袞接信後,轉身交與洪承疇,卻回頭向祖大壽詢問關於吳三桂轉變的經過,及眼下山海關的情況。

這時,英王阿濟格、豫王多鐸都聞訊趕來,他們圍坐帳下,一邊聽祖大壽談見聞,一邊看洪承疇用小刀將封皮剔開。待祖大壽介紹完,多爾袞吩咐道:

「洪先生,請念念。」

洪承疇於是將信展開,大聲念了出來:「大明平西伯、欽差鎮守寧遠中左中右等處地方團練總兵官、右軍都督府同知吳,致書大清國攝政王殿下:」

多爾袞一聽開頭,便不由皺了皺眉,這時,洪承疇已抬頭看他,他乃揮一揮手,吩咐說:「繼續念。」

洪承疇於是又念道:「先帝不幸,九廟灰燼,今賊首僭稱尊號,擄掠婦女,罪惡已極。」

開頭的稱呼,頗使多爾袞不快,正文一開始,卻又理不直,氣不壯,范文程馬上尋出了破綻,乃微笑著說:

「既知先帝不幸,又為何不速提勁旅赴援?」

多爾袞不由笑道:「這不過是他的場面話,范先生不要當真。」

洪承疇繼續念道:「三桂受國厚恩,憫斯民之罹難,拒守邊門,欲興師問罪,以慰人心;奈京東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

多爾袞聽到這裡,不由微笑點頭。

洪承疇又念道:「流寇所聚金帛子女不可勝數,義兵一至,皆為王有,此誠難再得之時也。請王速選精兵,直入中協、西協,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門,滅流寇於宮庭,示大義於中國,則我朝之報北朝者,豈惟財帛,將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洪承疇念完,多爾袞不由笑眯眯地問道:「念完了?」

洪承疇仔細看了一遍,一面微笑,一面說:「念完了。王爺,他的本意無非就是這句話:『欲興師問罪,奈京東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此人終究是武人,這樣的話,說得太直露。」

多爾袞連連點頭說:「是的,眼看大禍臨頭了,還要說大話,且想以女子金帛為釣餌,真是笑話。」

說著,環顧左右:「大家都說說,是何感想?」

英王阿濟格一直尖著耳朵在聽,他滿以為吳三桂是請降,不想聽來聽去,沒有半個降字,卻是借兵,不由有氣。他在多爾袞這個弟弟面前,說話一直大大咧咧,此時眼一瞪說:

「據本爵看來,眼下崇禎已死,明國已亡,北京城鬧得烏煙瘴氣,此誠我軍出師之有利時機,正好乘亂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管他吳三桂也好,李自成也好,只要不降,便都是大清的敵人,都要來個掃地以盡,什麼裂地以酬,金帛子女,諒他也不會把座北京城割讓與我們,這都是順水人情,我們可不能中了他的緩兵之計,只要進了關,還在乎他給什麼,不給什麼嗎?」

豫親王多鐸卻胸有成竹地說:「此事也不必急在一時,吳三桂異想天開,死到臨頭還想借兵,想借我們的力量為他報仇,這也太低估我大清朝廷了,眼下他與李自成翻臉了,山海關行將被兵,他手中不有五六萬寧遠兵嗎?臣看就讓他們打去吧,他想讓我們火中取栗,我們卻要看他們鷸蚌相爭。」

多爾袞點一點頭,卻又把目光掃向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王,問道:「列位還有何高見?」

孔有德性格粗疏,說話直截了當,他說:「據臣看來,吳三桂此時已是褲襠里起火了,望我軍更是踮起了腳、頸根子伸得老長,所謂借兵之說,不過是裝裝面子罷了,我軍逼他投降已是易於反掌的事,又管他借不借的呢,先佔了山海關再商量。」

孔有德說完,耿仲明、尚可喜都跟著闡述,他們也認定,吳三桂不降李自成,李自成必興兵討伐,所以,眼下正盼我軍速去,一旦兵臨城下,吳三桂不降也得降,所以,我們不必注重手段和名份。

眾人之議,見仁見智,態度都是積極的,也都充滿了必勝的信心,但對這借兵一說,似乎都不太放在心上,誰都明白,只要進了門,請神容易送神難,管你吳三桂願不願意呢!

那麼這「借兵」二字,就全無寸用嗎?多爾袞想著,心中大不以為然,突然,他回頭望著洪承疇,問道:

「洪先生,你說說,古往今來,可有過借兵的先例?」

洪承疇豈是庸人?他已從多爾袞欲言又止的神色上,看出了藏在笑臉後面的隱憂,也明白為什麼會有此問,忙爽朗地說:

「借兵之說,古已有之。就說唐朝吧,安史之亂和後來的黃巢之亂,朝廷就曾兩次借兵,一次是向回紇,一次是向沙陀,每次都約以土地人民,為唐所有,子女玉帛,盡歸客兵,臣看吳三桂的借兵之說,是循古例。」

多爾袞一聽,連連點頭說:「既然古已有之,當然可以搬用。他與我朝為敵多年,一時拉不下面子,找個借口,可以理解,再說,大清建國之初,與明朝本不乏交往,只因明帝以強凌弱,處事不公,才有以後的戰事,總而言之,守望相助,乃春秋大義,就如鄰家失火,能因這個鄰居有過對不起我們的地方,就見危不救嗎?孤看這事完全可以答應他,一旦進入關內,我們就打出為崇禎報仇的旗號。不過,代人平亂,乃是仁義之師,仁義之師就要有仁義之師的樣子,燒殺搶掠,切不可有,更不能殺害無辜。」

多爾袞說著,便再一次強調紀律,一條條,一款款,甚至連馬踏青苗,都視為非法,違犯者,殺無赦。

直說得麾下將士無不凜然……

眾人告辭後,只有阿濟格和多鐸還不肯離開。多爾袞知他們有話要說,於是揮手讓侍衛退下,然後扯他們一同坐在行軍床上,說:

「看來,你們還有未盡之言?」

阿濟格望著多爾袞,口氣很沖地說:「十四弟,當初我父皇努爾哈赤以七大恨伐明,為的是什麼?可惜寧遠城下,一戰失利,父皇抱恨而終;這以後,我皇兄皇太極又四次伐明,皆因這山海關未能克服,致使我軍不能暢行其志,眼下所幸明國內亂,我們得以入關,這正是實現父兄遺願、出一口惡氣的時候了,寧遠、山海關軍民,歷年與我們為敵,就是崇禎令他們西撤,還要跟著吳三桂一道往關內走,我們還憐惜他們幹什麼?吳三桂已經沒有轍了,我們拿下山海關已是順手牽羊,容易得很了,你為什麼還要上這個吳三桂的當,同意什麼借兵呢?」

面對氣勢洶洶發問的阿濟格,多爾袞不由想起他出發前那「撈一把」之說,不由微微一笑——自去年皇太極病逝,到眼下自己出任攝政王,大權獨攬,眼前兩個兄弟是出了死力的,若入關爭天下,他們可是自己的左右臂膀,多鐸能事事聽從自己的主張,小心謹慎,阿濟格卻仗著輩份大,凡事有些大大咧咧,自作主張,眼下若不乘機說服這個十二哥,不但臂助無人,有時還會礙手礙腳。想到此,不由把心窩子里的話也掏出來了,說:

「十二哥,你說得好,吳三桂確實沒轍了才來投我,就如喪家之犬,是在搖尾乞憐。我們可以從心底看不起這喪家之犬,但卻不能不用他。且不說山海關為咽喉之地,位置重要,就說這借兵二字,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他就是投降了,我們對外也仍不妨說是應借而來,因為沒有這一借,我們成了不速之客;有了這一借,我們便成了能急人大難的仁義之師,『名正言順』四字,便為我穩佔,眼下這四字於入關奪天下的大清,真是太重要了。因為在中原讀書人心中,我們是夷狄,孔夫子的教導是嚴夷夏之大防,所以,在他們看來,明朝亡於流寇,只是改朝換代;而由夷人來入主中華,便是亡國滅種,到那時,他們拚了一死與我們糾纏,血流漂杵也在所不惜,滿人才多少,漢人有多少,我們何時能臣服他們?所以出兵前,能打出名正言順的旗幟,是再好不過的了。這些日子,我一直為此耿耿於懷,不耽心打不過流寇,就耽心這名份不正,孔夫子說得好,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所以,這『借兵』二字,可抵十萬大兵。」

多鐸一聽,不由佩服地點頭,並回頭對阿濟格說:「十二哥,十四哥這一安排,真是站得高,看得遠,你說父皇以七大恨伐明是為什麼,你說皇兄四次伐明是為什麼?真是只為了撈一把嗎,我們為什麼不想遠些呢?」

阿濟格卻不以為然地癟嘴一笑,他不理睬多鐸,卻對多爾袞說:「十四弟,你怎麼開口就離不開孔夫子呢,這個孔夫子有什麼能耐,他帶過多少兵,打過哪些硬仗,就值得你開口閉口都離不開他?」

一聽這麼沒有常識的問題從阿濟格口中出來,多爾袞不由喟嘆不已,說也難怪,可憐的阿濟格,雖拗不過父命,勉強拿起過漢文書,但他至今不但《四書》讀不斷句,且連字也認不全,能知道什麼孔夫子、孟夫子?想到此,多爾袞只好用責備的口吻說:

「十二哥,你是大清的王爺,時文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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