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順皇帝 5.在數難逃

金之俊不知道,自己說「方孝儒死後,讀書種子絕矣」時,這句話已有人先說了,這就是宋獻策和李岩。

明朝花已謝,順朝花正開。就這花開花落,反映了世道的蒼桑,也折射出人間的冷暖——朱明曲終人散,竟是這麼風捲殘雲、煙消火滅,這麼凄涼慘淡、沒有人情味,這是他們二人作夢也想不到的。

「滿朝文武,濟濟多士,當時誰不是口談忠孝?可眼下帝後殉國,靈前卻只有和尚誦經,那些讀書人怎麼還不如僧人呢?」宋獻策首先發出感嘆。

李岩連連搖頭說:「什麼讀書人,方孝儒死後,讀書種子絕矣。」

當年成祖朱棣發動「靖難之役」,率兵南下與侄子建文帝爭位,道衍和尚姚廣孝擔任燕京的留守,送行時,他竟請託於成祖之前,謂:金陵城破之後,方孝儒必不肯降,望陛下幸勿殺之,殺孝儒,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成祖當時雖滿口答應,但終究沒有履行自己的承諾——不肯為他起草登極詔的方孝儒,最後還是被他殺了,且十族駢誅。黃子澄、齊泰、鐵鉉、景清等忠於建文的人,有被下油鍋的,也有被活剮了的,連妻女也充作營妓,讓那班大兵們肆意蹂躪,讀書人經此大劫,一個個學乖了,不但不願為成祖的子孫殉葬,就是冒死來哭靈的人也如此之少。

李岩提起這些往事,認為朱明是遭了報應。宋獻策卻搖了搖頭說:「話也要說回來,讀書人雖然有負崇禎,崇禎也未嘗沒有負讀書人。這些年,你看他身邊的輔臣,像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十七年換了五十個。所謂政貴有恆,如此走馬燈似的換宰相,又怎麼能做到行政的一貫呢,他執政這十七年間,上下相疑,君臣之間,下情不能上達,就如人體血脈不通,所以我說崇禎之失,莫過於不能識人,不能用人,加之賞罰不公,也就難怪讀書人平日緘口不言,臨危不肯授命了。」

二人於一邊評論崇禎的得失,說的雖是崇禎,希望的卻是自己的皇上,殷鑒不遠,覆轍長存,吸取這些教訓,作一個開明有道之君。

這一來,自然而然說到進京三天的感受,按說,此時該安頓的,都應該安頓好了,就是九城秩序,也應該做到井然,可不知為什麼,二人都覺得有點不對頭,此番宋獻策更顯得矜持,他見周圍無人,仍盡量壓低音量,神秘兮兮地說:

「任之,不知怎麼的,山人我覺得有些不對頭。」

李岩不由詫異地說:「哪裡不對頭呢?」

宋獻策說:「那天皇上首次進宮,你未必沒發現什麼地方不對嗎?」

李岩不由更加莫明其妙,望著宋獻策的臉,說:「你是指哪方面呢?」

宋獻策臉上顯出難以捉摸的光,遲疑有傾,吞吞吐吐地說:「皇上正處壯年,龍行虎步,精力充沛,這些年多少雄關要隘、多少艱難險阻,他都一步步跨過了,為什麼不早不遲,偏偏在跨進皇極殿時,要重重地摔一跤呢,這可是最後一道門檻了,距龍椅只差一步之遙,卻沒有跨過,這可是一個最不好的兆頭。」

原來如此,李岩不由笑了。四年前,宋獻策向李自成獻圖讖,說什麼「十八子,主神器」、「紅顏老,李繼朱」。因此,宋獻策在大順軍中,深受重視。李岩事後聽說,雖也感嘆不已,但大概也只有他口不應心——他平日是最不信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的,但明白神道設教的功能,所以,雖識破,卻不說破,何況若說穿,自己還有性命之虞呢。不想今天,宋獻策又提起了「兆頭」一說,十分看重皇上摔這一跤,李岩覺得好笑,這有什麼呢,走路不小心,有時難免跌跤,這與朝廷、政權乃至個人命運有什麼關聯呢?他想,宋獻策是該關心的事不關心,像昨天議及吳三桂,自己極力竄掇他進言,宋獻策卻欲言又止,雖開口就說吳三桂,可說得不深不透,沒有說到點子上,就是後來擬派唐通去,明知不對,也不作聲,想起他曾經對自己的忠告,李岩明白,宋獻策久在江湖,未免世故,真該好好地嘲笑他一番,於是,微微笑著,說:

「你這裝神弄鬼的牛鼻子道人,這以前還獻圖讖,說什麼十八子主神器,李繼朱,既然事有前定,為什麼又有兆頭不好一說呢?」

誰知宋獻策露出幾分狡獪的笑,且滔滔不絕地說:「任之,圖讖之說,何必深究?山人不是告訴過你么,世間事物是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中的,沒有固定不變的吉卦,也沒有固定不變的凶卦,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所以,六十四卦中,有困卦也有解卦,相生相剋,相輔相成,可以說,一部易經,就是一部專談變易的書,所以,看相的也說「相隨心轉」,卜筮的常說卦中有變數,這是合乎人世常情的,試問:哪能丟開個人的道德修養和後天的努力,卻去專恃命中注定呢?」

李岩不由點點頭,心想,這還像人話,但細細琢磨,便發現了宋獻策那笑臉後面藏著的鬼,於是說:

「老宋,我原以為真正不信菩薩的,就是廟裡那些和尚道士,因為只有他們明白,菩薩其實沒有向他們預示什麼,可沒料到,你這個裝神弄鬼一輩子的人,居然有被鬼嚇著的事。」

宋獻策瞪他一眼,說:「什麼意思?」

李岩說:「什麼意思,你自己明白,不過,我告訴你,要說應變,你應該把目光盯在朝廷的大事上,不要放在這些偶然發生的小事上,該你關心的你不去關心,只去鑽牛角尖,真不知你是何居心?」

宋獻策望著李岩吞了一口口水,無可奈何地說:「你又來了,任之,山人知道你想說什麼,進城不是才三天嗎,急什麼呢?」

李岩冷笑說:「不急不急,吳三桂擁重兵,居雄關,背後還有滿清,此事非同小可,應該一刻也不敢耽擱,可我們舉朝上下,對此不以為然,議來議去,竟指派唐通去,這不是小孩子在玩過家家的遊戲嗎?吳三桂未必不清楚,這唐通只是個降將,無權無位,他說的能信嗎?萬一有個萬一,我們可要措手不及。」

宋獻策淡淡地說:「這在你看來當然是急,可你急他不急,你有什麼辦法?」

李岩又說:「還有,眼下已三天了,大局已定,這十多萬人馬應撤出城,不能再這麼兵民不分,攪在一起,不然會出大亂子的,據我所知,就在昨天夜裡,東城一條衚衕里,因拒奸,就有三百多名婦女不堪受辱而死,這麼下去,如何收場?」

宋獻策終於默默不語了,好半天才嘆了一口氣說:「任之,這麼吧,我們若當面講,皇上或許聽不進,不如上一個條陳,把要說的全寫上。」

這正是李岩所想的,當下連連點頭。

不想走出東華門,才到大街上,便看見前面來了大隊人馬,一個個手持明晃晃的快刀,押了一長串犯人。二人不由加快了腳步,趕到前面,終於看清了被抓的犯人,正是崇禎帝派守德勝門的成國公朱純臣。其實,朱純臣也是開門迎降的大臣之一,只因他深受崇禎信任,崇禎臨死時留下遺詔,讓他輔佐太子,這時城已破,這遺詔無法送達他之手,宣詔的太監就將它拿回來,置於內閣的案上,被大順軍清宮時發現了,於是,劉宗敏認定朱純臣是崇禎的親信,有意與大順朝對抗,當時便將他逮捕,並於今天滿門抄斬。

眼下朱純臣被五花大綁,脖子被繩子勒得緊緊的,面色蒼白,五指發烏,頭上插著斬標,人已現出了死相,一隊如狼似虎的士兵押著,踉踉蹌蹌地走在大街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長串囚車,上載朱氏滿門,包括才幾個月的孫子,囚車經過之處,行人不但面色驚恐,且紛紛閃避,就是兩邊已開門的店鋪,也劈里拍拉上起了鋪門板。

望著這一切,李岩不斷地搖頭,說:「老宋,我想寫的條陳,包括這些,為了京城秩序的安定,穩定人心,殺人的事也應該緩一步,且要避免罰不當罪。」

宋獻策說:「好的,寫好後,我也署個名字。」

可不待宋獻策、李岩上條陳,京城已開始了大逮捕,梵谷門大宅的官員,果真在數難逃,一個個解送吳襄府中,因為大將軍要親自在這裡審犯人、拷供。

金之俊也是被捕最早的人之一,因為他不但是劉宗敏要抓的人,而且陸之祺見他一直未來找自己,便也向劉芳亮作了報告,劉芳亮立即派人來抓他,於是,他從宮門回來後,才進家門,一根繩索兜頭撒下,將他綁了個嚴嚴實實,並立即解送吳襄府中。

只見寬敞的侯府大廳,眼下已成了閻羅殿,堂上設案桌,堂下列刑具,一班兵士,手持明晃晃的刀杖,虎視眈眈地站立兩旁;正中跪著黑壓壓的一批人,領頭的,便是清晨還率眾勸進的大學士陳演,及雖未勸進卻想逃走的大學士方岳貢,兩廊還綁了好些待審的前明官員,其中便有曾應麟和史可程等人。

自進城後,劉宗敏一直覺得憋屈,想殺人,想和牛金星等文官吵架,想盡情地向眾人發泄,可沒有機會,沒有借口,今天,機會終於來了,雖然對象轉移,卻是可以盡興。於是他親自坐堂,陪坐一邊的,是劉芳亮和谷大成。他清晨在宮門口沒有留意到金之俊,此刻,因正審著陳演,見金之俊解到,在聽了解差的介紹後,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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